顧甯

愿今天的孩子,不會為了背下文本里的月色,而丟失了眼睛里的滿天星斗。愿今天的孩子,也有機會聽到真實松濤的天籟之音。
如果有人問我,這個世界上什么聲音最能打動我?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松濤。
緣由其實也簡單。不過是在童年里某個深秋的傍晚,跟著鄰居家姐弟一起去撿松果時,一陣風吹過,滿山坡搖曳的松林忽然發出一種低沉、澎湃、浩大的聲音,似無數個聲部的合唱,似千軍萬馬發出的低吼,籠罩了天地……我當時呆立在那兒,豎耳聆聽,整個人仿佛被陣陣松濤帶到了一個無比遼闊高遠的境界。
那時候我大概五六歲,第一次領略到了某種審美的震撼和感動。很多年以后我攻讀美學博士學位時,老師講解莊子“天籟”“地籟”“人籟”三者的區別,感嘆前者只能存在于想象中,我卻說我真的聽到過天籟之音。
跟很多70后一樣,我沒有上過一天幼兒園,但卻時時在天地之間領受著大自然慷慨賜予我的教育。
那時候的世界是這樣的:春天田野上開滿無盡延伸的紫云英。清朗天空里風箏晃晃悠悠卻不會掉下來。小蚯蚓在軟軟泥土里伸著懶腰旅行。七星瓢蟲無畏地爬上我的衣袖。燕子會一個俯沖又一個拉伸進行捕食。而小伙伴吹響了5月的麥哨。盛夏的蟬聲點綴了整個無邊無際的童年。從未涉足過的遠方南山,那整片綠色中的小白點據說是神仙的家。秋天,山坡上的烏桕樹的葉子變紅了,是那種讓人情不自禁更加熱愛生活的紅!冬天下雪了,籬笆邊雪地里那一圈小小的孤獨的腳印,是一個小男孩用腳創作的平生第一幅作品……
當然,不可避免地,我犯了跟許多人一樣的錯誤,不自覺地借助回憶和想象美化了自己的童年。在記憶的柔和的光暈里,當年生活的粗陋、貧瘠甚至蒙昧都退隱到了角落的暗處。
在那個幾乎沒有“學前教育”概念的野蠻生長的年代,我的生活場景和畫面又是這樣的:經常在河邊和井沿轉悠,沒有失足落水算是僥幸;與小伙伴去山上捅馬蜂窩,被野蜂追得口吐白沫;從幾米高的溝坎跳下,差點摔斷腿,至于膝蓋,聽母親說是常年處于“結痂—流血—再結痂—再流血”的循環之中;老是拖著鼻涕,滿世界找糖紙;沒有故事聽,也沒有像樣的連環畫看,更沒有什么電視節目,唯一指望的是一年中屈指可數的露天電影,但放映的內容根本理解不了,
只能這么說,我們的童年既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幸運是因為條件匱乏,也因為父母無暇管教,我恰恰擁有了與生存大地親昵的機會,能夠像“野生植物”那般“有機”“自然”地成長。我們擁有比魯迅先生小時候那個“百草園”更大的田野。不幸,是因為一個人5歲之前的黃金發展期,終究是在無知無覺的放任狀態中度過了。我高度珍視“順其自然”的價值,但無論如何,擁有更多選擇的豐富,比根本沒有選擇的匱乏要好;貼合成長需求的多元智能發展,比接近頑劣和蒙昧的野蠻生長要好。《三體》中有這么一句話:在每一個歷史的斷面上,你都能找到一大堆丟失的機遇。而在童年最初的人生斷面上,如果缺乏必要的照拂,丟失的機會一定更多。
粗陋和荒蕪不是樸素,樸素是繁盛過后的回歸。沒有理念引導,也沒有條件保障的“教育原生態”可能是無法忍受的,那種野性的詩意,唯有在過度教育、過度焦慮的背景下,才會呈現其救正的意義。
40年,一個幼兒長成了中年。中年的心智讓他懂得如何辯證地看待這40年教育邁出的具有歷史意義的步伐。學前教育從無到有,從有到好,風景日新,氣象萬千,這多么值得欣喜!越來越多的幼兒教育工作者、越來越多的家長擁有先進的育人理念,施行科學的育人實踐,幼兒園也越來越成為孩子自在、自主、自由生長的學園、笑園、樂園。
愿今天的孩子,不會為了背下文本里的月色,而丟失了眼睛里的滿天星斗。
愿今天的孩子,也有機會聽到真實松濤的天籟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