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之幸

于是

詞條

喪：讀第一聲時，與死亡有關。讀第四聲時，意為：丟失，如：喪氣，喪膽，喪盡天良……大約從2016年開始，“小確喪”一詞流行起來，意為：小而確切的沮喪，引申出“喪文化”，意為沮喪低落的心情，應讀作第四聲。

一杯現磨手沖咖啡，一米陽光照耀的沙發，一本輕盈優雅的小書，已能構成小確幸。公司里的年輕員工們都喜歡這個角落。據老板說，不久將要重新裝修辦公室，就按照谷歌、臉書那樣的互聯網科技公司的風格走：開放式辦公區域，充沛的綠植和休憩空間，后工業水泥風配鮮艷色塊的墻面和家具，免費咖啡無限續杯……年輕員工聽了都很雀躍，但莉莉姐意興闌珊……

此刻，莉莉姐在公認的小確幸角落里，體會著不能與外人道的小確喪。九零后都愛在這里自拍發朋友圈，她卻在想：咖啡喝多了會心悸，陽光照亮了皮膚隱患，小書輕薄但沒營養，讀不進去。典型的初級抑郁癥狀嗎？還是典型的早中年危機？只有老板像以前那樣叫她Lily，年輕員工都叫她莉莉姐，暴露年齡的稱謂帶著友善，她不能拒絕。十多年前，老板戴維邀請她加盟創業公司，擔任財務總管，許諾給她干股，暢想融資后的好日子，但她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這個公司的走向，心想，完全沒有技術背景的人做高科技公司，融資會很容易嗎？所以她三心二意，當中還出去兼職另一份工，等到第一筆風投真的到位了，戴維催她回來，她這才驚覺：老板預料的沒錯，利用資源整合和大數據平臺，空手也能套白狼。但當她決意跟著公司一起邁入美好前程的時候，新的創業搭檔空降而來，所以，她在公司的地位只能是普通但資深的員工。怎么想都覺得虧，她有點后悔當時沒有頭腦發熱，但頭腦一向很冷靜的她怎么能預料到如此瘋狂、沒有先例可鑒的新市場呢？

有些事，錯過就錯過了，并不是過錯。莉莉姐常在談笑風生間對九零后新員工講述公司的發展史，說得好像緊跟在馬云、馬化騰這些大傳奇后面的小傳奇，好像強調前程似錦就能彌補自己錯失的良機。大家都說她心態好。但回到家里就不一樣了，老公時不時長嘆一聲，說她本來可以提早退休，享用大筆分紅，到手的鴨子都飛了，結果現在還要早出晚歸，感激老板不炒之恩。有時多說兩句，她會生氣——因為這是事實而生悶氣，也因為老公冷嘲熱諷、自己卻拿研究所的死工資直到現在而生怨氣。雖說男女平等了，但一個大男人埋怨老婆沒有賺大錢，難道不覺得丟臉嗎？

時代變得快，幸福也會加速變質，想當年他們一起大學畢業時，她選擇進外企，他決定繼續攻讀，拿到博士學位后進入研究院的冷門專業科系，收入只有她的三分之一。就像喪文化典范日劇《四重奏》中的小提琴手說的那樣，“夢想會讓20歲的男人閃閃發光，但只會讓30歲的男人黯淡無光。”他好像不太有斗志了，按部就班，怕闖蕩，怕競爭，怕夢想太遠，怕失敗，反正可以安穩地度過余生。她從沒埋怨過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甚至認為這就是幸福和浪漫。孩子生完，休息了一段時間，寶寶奶聲奶氣的撒嬌、睡覺時好聞的味道、一家三口在公園散步……都是生活中美妙的小確幸，但奇特的是，緊跟而來的就是小確喪：被家務事圍繞，視野得不到擴展，職場經驗迅速滯后，她前所未有地確定自己骨子里是個職業女性，全職媽媽的生活真的不能滿足她，這才毅然重回職場——其實命運對她很好，一開始就給她中大彩的機會，只是，她錯過了一點。

不過是幾個點的干股嘛！小喪而已，何必懊惱到喪心病狂。莉莉姐很擅長為自己炮制雞湯。很久以前，她也曾熱衷于為老公調配心靈雞湯，鼓勵他在傳統行業里尋找新機，鼓勵他大膽走出舒適區，勇于挑戰……但對于很喪的中年男人來說，雞湯的賞味期限極其有限，眨眼就失效了。只怪世界的毒藥太猛，雞湯里還來不及加強心劑，已被搶先灑了一把枸杞。

喝完咖啡的莉莉姐走出一米陽光，回到自己終日不見陽光的小隔間，喝了一大口保溫杯里的枸杞紅棗茶，溫暖又踏實的感覺回轉周身，她突然覺得很好笑，前一秒還在陽光下憂郁，后一秒卻在陰暗逼仄中感到安心。小而確鑿的幸福感，小而確鑿的失落感——其實就是互相依傍的兩面一體，最怕的并非喪失具體的利益，而是不幸也不喪的麻木感吧！九零后新員工們吃完午餐回到公司，路過她的辦公室，剛好看到她捧著保溫杯兀自微笑。畫面很美，但她自己無法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