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查理一世(1600年—1649年):英格蘭、蘇格蘭及愛爾蘭國王。作為國王,他一意孤行,強行征稅,解散議會,發(fā)動戰(zhàn)爭,最終以叛國罪被處死。但作為收藏家,他積極贊助藝術,將文藝復興引入英國,影響了其后幾百年的國民藝術品位。

凡·代克的《查理一世行獵圖》。
他沒有恐懼的感覺。作為老練的賭徒,他對什么都無動于衷。他喝盡了生命之酒;在武裝人員之中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覺得斷頭臺并不有損于他的聲譽……
1964年,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寫下了這首《1649年的一個早晨》。詩中的主人公查理一世,曾是英格蘭、蘇格蘭及愛爾蘭國王。而就在1649年1月30日的這個早晨,他成了斷頭臺上的罪人,對身邊的劊子手留下了最后一句話:“請你動作務必干凈利落?!?/p>
作為一個無能的統(tǒng)治者與杰出的收藏家,查理一世就像中國的宋徽宗,集偉大與失敗于一身。他將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帶到英國本土,并委托魯本斯、凡·代克等畫家,創(chuàng)作了一批美術史上的不朽杰作。然而,這些藝術珍品并不能抵償“暴君”所需付出的死亡代價,在查理一世被送上斷頭臺后,它們被低價哄搶,流散于世界各地。
近日,“查理一世:國王與收藏家”在英國皇家美術學院展出。流散各地的100多件皇室珍藏,重新匯聚一堂,串聯(lián)起查理一世繁華而落寞的人生故事。
回溯英國的藝術史,其“真空期”實在太過漫長。文藝復興轟轟烈烈,英國人卻深陷戰(zhàn)爭泥潭,很少有心思欣賞奢侈品。即便是在強盛的伊麗莎白一世的時代,莎士比亞、弗朗西斯·培根等風云人物橫空出世,但在藝術領域,卻一直沒有發(fā)出響亮的聲音。

曼特尼亞的《凱撒的勝利》(局部)。
這一點,看看女王的畫像就知道了。那些畫沒有一幅稱得上漂亮。綴滿鉆石的王冠、巨大的輪狀皺領、更巨大的撐環(huán)裙,千篇一律,畫家就像被雇來復制神像一般,毫無發(fā)揮才能的空間。
但是,就在伊麗莎白女王去世后的50年里,這個國家出現了一批數量龐大的繪畫杰作。開創(chuàng)這一藝術新紀元的,正是查理一世。
事實上,查理一世并不是一開始就被指定的皇帝。小時候,他患有佝僂病,身體虛弱,成年后身高只有1.6米,遠不及哥哥亨利受歡迎。后來,18歲的亨利王子英年早逝,他給弟弟留下了一批精美的藝術品,還有未來的國王之位。
查理一世的收藏之路源于一次西班牙之旅。1623年,還是威爾士親王的查理,在白金漢公爵的陪伴下前往馬德里,希望迎娶瑪利亞安娜公主。在馬德里,哈布斯堡龐大的藝術收藏讓他大開眼界。在國王腓力四世那里,他獲得了人生第一幅收藏——提香著名的《安提俄珀》。腓力四世甚至慷慨地打包好提香的其他幾幅畫,只因查理與公主的婚姻談判失敗,最終沒送出去。
提香是文藝復興后期威尼斯畫派的代表畫家,被譽為“群星中的太陽”。不同于重視理性、嚴謹克制的佛羅倫薩畫派(以達·芬奇、拉斐爾為代表),提香的作品充滿著世俗的生活情趣,即便是宗教題材,也不是以敬畏的心情去描繪眾神,而是以男性的感性來反映時代的風情。
對那些奢侈的公爵、貪污的教皇與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來說,提香筆下富足、雅致、俗麗的世界,太合他們的胃口了。訂單如雪片般飛來,教皇邀請他到梵蒂岡畫畫,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也召他來宮廷,為自己畫肖像畫。
在提香曾服務過的西班牙宮廷,查理一世被他的作品深深震撼。1925年繼承王位后,他便派遣代理人在整個歐洲大陸搜尋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品,一發(fā)不可收拾。從當時畫商的信件中,可看到查理龐大的收藏清單:拉斐爾、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提香、丁托列托、荷爾拜因……

查理一世的收藏:達芬奇的《救世主》
查理一世最重要的一次收獲是曼圖亞公爵世代相傳的收藏,其中包括歐洲大陸上最杰出的作品之一——曼特尼亞的《凱撒的勝利》。這也是此次展覽中最為壯觀的作品。9幅大方形的畫布描繪了凱撒大帝勝利而歸的場景。因為與當時風靡宮廷的提香畫風差別極大,這幅畫多少被視為異類。畫面中被毀棄的城市與跋涉前行的俘虜們,為整體的富饒、壯觀注入了揮之不去的殘酷與消頹,像是為斯圖亞特王朝埋下了一個不祥的伏筆。
通過收購意大利文藝復興藝術作品,查理一世成為英國最出色的收藏家。而收購僅僅是收藏的來源之一,英國王室離不開專門為其創(chuàng)作的藝術家,魯本斯和凡·代克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兩位。
魯本斯是巴洛克畫派的代表人物,追求奢華、繁復、戲劇性的夸張表達,備受王公貴族的青睞。作為一個出身平民的語言天才,他如“交際花”般游走在歐洲宮廷,而且樂在其中:“畫畫是我的職業(yè),當大使是我的愛好。”
1629年,魯本斯以西班牙國王使節(jié)的身份抵達倫敦。彼時的西班牙與英國,為爭奪海上霸主而劍拔弩張、摩擦不斷。魯本斯此行,意在為結盟之事進行游說。在這里,他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和平與戰(zhàn)爭》。畫面中,頭戴鋼盔的智能之神密涅瓦,正在驅離手持盾牌的戰(zhàn)神瑪爾斯,讓和平之神接收財富、快樂和象征希望的嬰孩。其政治寓意不言自明:希望兩國停止戰(zhàn)爭,共享和平繁榮。
魯本斯的“藝術外交”成功了,帶著查理一世賜予的爵士頭銜與各種珠寶,他滿載而歸。在走之前,他為白金漢宮的宴會廳留下了一幅天頂畫,更重要的是,留下了自己的得意門生凡·代克。
凡·代克比魯本斯小22歲,是其最得意的弟子和助手。從1632年開始,凡·代克成為查理一世的御用畫師。他為國王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肖像畫,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查理一世行獵圖》。畫中的國王一手拄杖,一手叉腰,全身籠罩在溫暖柔和的夕陽光照中,充滿高傲冷漠的氣勢。

提香的《查理五世皇帝和狗》。
如果凡·代克只是一味地美化國王,以贏得皇家的青睞和賞賜,那么這幅肖像畫在美術史上的地位定會大打折扣。事實上,凡·代克最令人稱道的地方,就在于表現豪華場景時的克制與冷靜。他筆下的查理,固然高雅尊貴、不可一世,但卻總是一副蒼白文弱、憂心忡忡的樣子。就像在《查理一世行獵圖》中,雖然查理的姿態(tài)顯得自命不凡,但卻散發(fā)著纖細柔弱的浪漫氣息,仿佛預見到自己將會在革命中遭到處決的命運,完全是一副悲劇國王的模樣。
如果查理的政治表現能像他在藝術上一樣敏銳、寬容而富于洞察,那么他完全可以躋身于最偉大國王之列。遺憾的是,他是一個學者、一個紳士、一個有品位的收藏者,無不精通,而統(tǒng)治國家的藝術是他唯一不懂的。他一意孤行、強行征稅、解散議會、發(fā)動戰(zhàn)爭,最終被克倫威爾送上斷頭臺,以自己的死亡拉開了世界近代史的大幕。
查理一世死后,克倫威爾為了償還內戰(zhàn)帶來的龐大債務,變賣了大多數皇室藏品。名人們瘋狂地吞噬著國王的遺產。西班牙大使阿朗佐·德·卡德納斯為腓力四世買了很多畫,“要18頭騾子才能把它們搬到馬德里”。這些作品包括拉斐爾的《珍珠圣母》、曼特尼亞的《圣母安息》和提香的《查理五世皇帝和狗》。
藝術代理人埃瓦拉德·雅巴赫不僅為自己購買油畫和素描,還為著名的紅衣主教馬薩林購買掛毯、藝術品和古董。傳說他返回巴黎時,馬車“載滿藝術戰(zhàn)利品,像是羅馬的凱旋部隊”。
古怪而充滿激情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買下了一批徽章和珠寶;而尼德蘭總督利奧波德·威廉大公,一直以來都是收藏界的風云人物,也入手了不少提香和委羅內塞的作品。
還有如今被議論紛紛的《救世主》。這幅達·芬奇的畫作,最早可知的收藏者正是查理一世。1625年,法國公主亨利埃塔·瑪利亞嫁給查理一世,將這幅畫帶到英國,以后一直掛在她的私人房間內。在1649年國會的拍賣清單中,它定價30英鎊;在1958年的拍場中,它以45英鎊成交;而在去年11月的紐約佳士得秋拍中,它拍出了4.5億美元的天價,成為全世界最貴的藝術品,盡管其真?zhèn)稳砸稍浦刂亍?/p>
查理一世大概不會想到,他的藏品日后會有如此波瀾跌宕的命運,就像他無法預見自己的人生結局。1649年1月30日的清晨,他走過白金漢宮的宴會廳,最后抬頭看了一眼天花板。那上面是魯本斯當年畫的天頂畫。畫中老邁的國王正被天使授予王冠,那是他的父親詹姆士一世,曾留下 “國王受命于上帝,不受人世法律的制約”的名言。在這最后一眼中,查理重溫了被權威包裹的神圣感,然后走上了被黑布遮蓋的斷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