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冰
乍見閻焰,有些懷疑自己獲取的資料是否準確。據網絡記載,1973年出生的閻焰是目前中國文物研究界、收藏界炙手可熱的專家級人物。網傳他一個又一個力挽狂瀾、慧眼識珠、一錘定音的鑒定故事,令聽者扼腕驚嘆,胸中大服。而眼前的這個他,平頭短發,一臉疲憊。剛從深圳趕回北京,閻焰身著一件黑不黑、藍不藍的夾克,真是丟在人堆里,瞬間就能被淹沒了。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貌不驚人的受訪者,卻讓筆者在接下來的采訪中深深感嘆:大千世界,確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閻焰,原名望野。“望野是我爺爺起的名字,上小學之前都這么叫,大了就不行了,不能用了,因為別人會連上姓喊我‘閻王爺,所以我老師不同意,就改成叫閻焰。”
名字雖然不能叫了,可閻焰割舍不下長輩寄寓的那份厚望:“我認為這個名字非常好,我可以真正用我自己的視野瞭望四野,我認為這個名字也吻合于我的性格。我今天所有的工作都跟這個‘望字有關,就是你要看到這些東西,你要在很高、或者很低的層面,并且很全面的層面去了解你所感知的、視野內能看到的東西,才能有結果。因此我開始寫文章的時候,就用‘望野這個名字做筆名。”

在接下來的歲月,以“望野”為筆名的書籍,讓性格緘默的閻焰厚積薄發,成為文物研究、收藏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其中,《天邊的彩虹》就是他諸多學術文集中最知名的一部。“那是1995年,我住的小城河南新鄉也開始大規模拆遷。那是遍及整個中原、華北的大拆遷,并且拆遷都以城市中心區為節點,拆遷現場發現了一些很特殊的材料標本,比如說很特異的紅綠彩。”
紅綠彩是我國元代景德鎮從宋加彩工藝中分離而獨樹一幟的釉上裝飾彩類。它在白釉上用紅、綠彩料勾畫出紋飾,再入窯以800度左右的低溫燒成,因此也常稱為“宋加彩”或“金加彩”,曾是中華大地上普遍使用的一種瓷器。作為紅綠彩價值的重要挖掘者和推廣者,閻焰回憶道:“當年華北古城核心區動遷范圍最少超過100萬平方公里,在1995年至2000年前后時段,這些地方我幾乎都去過。我做了大量基礎工作和材料整理,一直到2005年前后,才出版了一本《天邊的彩虹》,對這些城市拆遷發現的紅綠彩文物進行了的梳理,這也是我最重要的圖書。”
閻焰的《天邊的彩虹》一書,可以說是考古行業里的一本里程牌似的學術著作,它解決了中國陶瓷在12世紀前后彩色變化的問題,證明了中國彩繪陶瓷在十二、十三世紀曾經達到第一個巔峰。此專著不僅彌補了中國整個古代陶瓷史的空白,成為人類彩繪陶瓷的國際教科書,也奠定了閻焰與學術界的連接,成為他踏進文物學術研究核心領域的一塊敲門磚:“在此之前有一些零散的考古發掘,也有一些學者做過,但是沒有一部著作或者一個人的研究,能像我在2005年做的研究那樣透徹和全面,因為它基本調查了整個中國華北的城市。這也是只有在改革開放以后的城市動遷結構下才能完成的,如果沒有這種舊城改造或者城市拆遷,這些材料永遠會被淹沒,也沒有人能夠看到。”
在采訪中,學術態度嚴謹的閻焰時常會用“感恩”兩個字。
閻焰出身文化世家,自幼接觸藝術作品與文物,可稱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文物收藏、保護、研究領域的見證者、親歷者,同時也是受益者:“一點不夸張地說,我是看著文物從一分錢不值,發展到今天價值百萬、千萬,這個是很明顯的變遷。我很敬重中國的一些超級學者,像宿白先生、徐萍芳先生這樣的前輩。因為我沒有經過體制內的學習,沒有讀過大學,所以不能說自己是他們的學生,但我有很長時間的問學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給了我很大的學術恩惠。”

閻焰從初中開始愛上文物收藏,整個山西的溝溝坎坎,都曾留下他尋夢的足跡:“我從很小開始收藏,完全是愛好。今天看很多東西很好,但從當年來講,選擇就是喜歡。山西是中國地上文物非常豐富的省份,當年很多人到山西收舊貨,我也在這個大潮的裹挾中去了山西。當時這些東西在老百姓眼中就是老貨,堆在屋角、廢棄房子中、舊廟里,沒有用途,沒有誰把這東西當回事兒,不存在今天所說的藝術屬性和藝術價值,都沒有。”
山西豐富的文物、燦爛的文化,開闊了閻焰的眼界,也讓他在日積月累中有了不可復得的寶貴經驗。“我雖然沒有進過科班學習,但我跟江湖很近,長時間經過另一套訓練,當時帶給我另外一些知識的人,就是廢舊物資回收站的那些老師傅們。他們是收破爛的、收垃圾的,可他們眼力超群,能在瞬間判定東西的真假。”
“高手在民間”這句話用在文物鑒定和收藏界,還是非常恰當的。閻焰從這些藏身于廢舊物資回收站的“江湖師傅”處,學到了許多教科書中學不到的文物甄別經驗,他也是中國第一個做山西陶瓷展覽的人。閻焰說:“因為我感恩山西,我這么雜的本事有相當一大部分來自于山西,我也在這中間學到了很多特殊的技能,像我后來完成的基礎鑒定技能,都是在山西學會的。當然,后來再專業級的強化,就是靠整個社會了。就好比我手里有了一把刀,不斷地去淬火,自然就會越來越鋒利,這個過程沒有任何竅門。”
這些從山西城市、鄉鎮、村莊,一點一點收集上來的文物,讓閻焰愛不釋手,倍感慶幸。“我有一個老朋友,是江西景德鎮陶瓷考古所所長劉新園先生,他已經故去好多年了。當年他跟我說,收藏這東西最沒意思了,‘來得最晚,走得最早。他說等到你懂了,你有精力了,有認知了,才會去做收藏。一般人能到這個地步也都在四五十歲之后了。你想有一定收藏的規模和體量,包括水準,也要經過長時間的磨練,這一般也得在六七十歲了。人到這個時候,收藏才來到你跟前,可轉瞬人進入七十,這東西就開始跟你離散了。我當時聽這話沒感覺,等他過世后,再看到一些收藏家或以前的收藏經歷,才深深感到的確如此。我收藏的很多東西跟我都超過30年以上了,我的確應該慶幸。沒有這個特定的時代,以個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完成我今天做完的這個工作,我今天完成的是很多人一輩子可能都不能完成的事。所以我很幸運,感恩這個時代,也特別珍惜今天。”
談到40年中國文物的發展變遷,渾身學術氣的閻焰像換了個人似的,頓時神采飛揚起來。“我認為1978年到現在40年,文物收藏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個是1995年之前,文物處在最低端,是老百姓手中的所謂閑散物資;1995年中國有了大型拍賣會,文物開始進行商業化收藏。從最初不被人認知,是沒有用的東西,到今天被所有人認知,認為是有用的東西,是最有商業價值的東西,是最有藝術價值的東西,是最有經濟價值的東西,這個變化過程特別明顯。現如今,許多人以家里掛一張畫、擺一件藝術品、有一件古董收藏,提升個人文化素養或者文化形象,這個是巨大的轉變,是社會變遷。”
經歷了中國改革開放40年文物收藏、保護、研究變遷歷程的閻焰,慶幸與文物結緣。2006年,他萌生出想用自己收集的文物建一家民間博物館的想法。“我的收集很多是跟學術有關,為了更好地跟朋友們交流,就建一家博物館。”
2012年,占地2120平方米的“深圳望野博物館”在深圳正式開館。中國考古學泰斗、北京大學考古系第一任系主任宿白教授,親筆題寫了館名。
據相關統計,深圳望野博物館館藏各類文物近萬件,標本資料4萬余件,其中既有難得一見的稀世遺物,也有世界獨一無二的珍藏。兩次定級鑒定確知,深圳望野博物館藏有國家一級文物55件、二級文物81件、三級文物68件,是目前深圳所有國有和非國有文物收藏機構中,收藏國家一級文物最多的單位。說到這些文物最終的去向,閻焰直言:“肯定是交回給社會,這個不是高調低調,文物本來就是社會財富,只不過我有因緣,早早地獲得這些東西。”

取之于社會,歸之于社會,是閻焰的人生夢想。已經占在高瓴之上的閻焰,雖然已進入不惑,邁向知天命之年,可他依然每天勤奮地學習著,研究著:“我現在做的所有工作,都要附加第一個條件——先甄別東西對還是不對,要確定這個東西的真假,真了我才能選,才能進入我的研究系統,最終變成我的學術成績。我沒有進過大學,我的最高學歷就是高中,但是我這30年來沒有一天離開過材料,沒有一天離開過書。我對世界各地的各種學術材料都特別敏感。我不懂的我不會講,我既然敢開口講,這個東西我一定知道答案。”
近年來,閻焰曾受邀到英國巴斯東亞藝術博物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館、日本奈良博物館、美國華盛頓弗利爾博物館、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美國芝加哥藝術博物館、美國明尼阿波利斯藝術博物館、美國堪薩斯納爾遜·阿爾金斯博物館、美國費城藝術博物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等參觀訪問,同時還被多家博物館允許觀摩其庫房珍藏。英國大英博物館“中國館”開幕時,他被邀請作為嘉賓參加。
一位在中國改革開放大潮中成長的青年收藏家,僅有高中文憑,卻可以在世界重要文物研究機構與專家進行交流,閻焰已經從“深灰級”的學者,飛臨“天邊的彩虹”。對此,閻焰認為:“這就是40年改革開放間,一個愿意學習的人,呈現出的特定的社會生態。今天,文化已成為很重要的核心競爭力。大家越來越重視文物對社會、對民族乃至對未來的價值,實際上這也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國家軟實力的體現。今天,中國要用更多的歷史文化的手段,講中國故事,講中國未來的故事。我運氣好,趕上了時代潮流,并且在潮流的推動下站在了潮頭。我認為時代是改變一切的原點。”(本文作者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主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