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驛道和那些驛站

成都凸凹

出生至今，54年間我居住的地方依次是都江堰、重慶、萬源、白沙、龍泉驛。這些地方，要么傍河流，要么穿古道，要么河流古道兼而有之，無一例外。

但這不是孤案。

人類的落居、社區(qū)、城池總是沿著河流與古道布局的，先前的人類更是如此。

從此地到彼地，其實不通過陸路、只順著或逆著河流走也總是可以完成的，只不過哪怕百十里路程，也要千里萬里奔向大江大海再繞道而去——從大海出發(fā)可以去往任何一條何流。但人類又是懶惰的，怕苦怕累并痛惜時間，于是，他們便勤勞，便不怕苦累地放下河流，放下大海，拎一把柴刀從住地出發(fā)，穿森林，翻高山，過峽谷，直端端地向目的地走去。魯迅說：“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樣的路，有文明，但含量不高。

驛的設(shè)置和作用

文明含量高的，是后來被稱作“驛道”的路。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在第1359頁，有對“驛”的注釋：“驛站。現(xiàn)在多用于地名：龍泉～（在四川）。”

龍泉驛是成渝古道上的重驛，也是現(xiàn)今中國唯一以驛命名的縣以上行政治地。

《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一說驛就說到了龍泉驛，那龍泉驛又是怎么說自己的驛的呢？“漢置郵亭，唐設(shè)驛傳，元改站赤，明曰驛站，始稱‘龍泉驛，并沿襲至清末，為川中名驛。”

驛的稱謂普遍出現(xiàn)在漢代，郵亭也盛行在漢代。漢代之前，主要用烽火、聲響（鼓、鑼、炮等）、水漂、飛鴿、飛箭和單槍匹馬的專人來傳遞信息。到了漢代，就出現(xiàn)了一批以短途奔行、接力賽似的方式傳遞文書、信函的專業(yè)隊伍，時人把這種你傳我、我傳他，一直把手中物傳到目的地、設(shè)立于交通線上的傳遞方式喚作郵，而把管理這種方式的機構(gòu)，稱為“郵亭”。漢高祖劉邦就曾出任泗水亭亭長一職。

至于是十里一鋪、五十里一驛，還是五里一鋪、三十里一驛，抑或其他尺度，每個時代、每條驛道上的鋪、驛都不同。這種不同，與朝廷的重視、經(jīng)濟實力、戰(zhàn)略位置和人口密度等諸因素有關(guān)。運營一條驛，比投建一條驛，要難得多。“每驛設(shè)驛長一人，驛夫若干人，一縣之驛由縣令兼理”。驛有驛田，備有車、馬、船等以供使用。鋪、驛站還對驛丞、管理、文書、獸醫(yī)、公館、廚師等人員設(shè)有正式編制，加上臨聘人員，既護路、護林、防匪，又解決迎來送往的問題。

明蜀王陵落戶龍泉驛，說明朱家人是看重驛的。而這種看重，事實上，從他們的始祖皇帝那里就已經(jīng)見了端倪。朱元璋的一個女婿，通過官郵捎了幾袋榛子，被朱元璋勒令如數(shù)補上私用驛夫的銀兩；另一個女婿利用官驛走私茶葉，竟被岳父大人賜死；陸仲亨以開國將軍之尊，因擅乘驛車被削爵，罰往雁門緝盜。

驛站接待的內(nèi)容，除了吃、住、夫役和換馬，甚至還有上路的盤纏，以及為保仕途順遂而咬牙實施的打賭式的忍痛打點。海瑞在淳安當知縣時，總督胡宗憲的公子及隨從路經(jīng)淳安，窮酸的驛吏招待得沒能讓公子滿意，公子一氣之下便把驛吏綁了，頭朝下吊了起來。海瑞因此在《督撫條約》中感嘆：“州縣理民事，驛丞管過客，祖宗制也。阿諛作俑，流弊至今，縣官真做了一個驛丞，知府之身亦當驛丞之半，殊失初制。”

官不堪自己受苦，又把這苦轉(zhuǎn)移到了民身上。本無公權(quán)的徐霞客當年就是憑地方官贈送他的一塊馬牌，沿驛道在廣西游歷時，呼役喚轎，很是狐假虎威了一把。他的《粵西游日記三》透露了相關(guān)信息。

面對驛的失控，崇禎氣壞了，忍無可忍，御筆一揮，一下裁減驛站三分之一。這樣一來，眾多驛卒下崗了，其中一位就是李自成。下崗的李自成不堪被下崗，揭竿而起了。至此，我們?nèi)滩蛔“l(fā)問，驛道的力量真有那么大，可以昌興一國江山，也可以推翻一個王朝？

驛站、驛道和文明聚落

明代一處驛站到底需要多大的開支呢？這里有個記載：“龍泉驛，旱夫六十名，該銀四百三十二兩；號衣三兩六錢；廚子六名，該銀四十兩二錢；馬四十五匹，每匹三十兩，共銀一千三百五十兩，供應銀二百四十兩，每年共二千六十八兩八錢。”（明天啟年間馮任修《成都府志》）。從耗銀供給來看，成都府22個驛站中，龍泉驛的規(guī)模僅次于錦官驛。

萬歷年間的《四川總志》里記載有一個故事。時任巡撫都御史的羅瑤在上報的一折文書上簽批道，多年來，上邊該撥還未撥給簡州所屬驛站的紋銀已近千兩，而布政司新近又查出龍泉驛私設(shè)了一種叫“碾課銀”（按加工米的碾子收稅，這種私設(shè)稅在成都府地盤像暗娼一樣正大光明存在著）的稅種，請示是否要查處，以寬民心。結(jié)果心知肚明的上邊答復說“某項照舊，不必拘泥成議，惟求官民兩便，上下稱安，永久可守”。

據(jù)《大明會典》記載，當時四川驛站數(shù)量達144處，是全國驛站最多的省份。清時，成渝古道上的重要驛站就有5個：龍泉驛、南津驛、雙鳳驛、來鳳驛、銅罐驛。

錦官驛的旁邊，有所名錦官驛私立小學的學堂，1909年，老家在成渝古驛道上的陳毅成了這里的一名學生。那時陳毅叫陳世俊，入校后他的老師裴野堂為他改名為陳毅。陳毅后來勤工儉學去法國，而培養(yǎng)并公費派送他們的人，是他們就學的中國留法勤工儉學總會成都分會預備學校教務長、龍泉驛大面鋪人馮元勛。

隨著民間行旅、商隊、車馬在驛路上越來越川流不息，驛站、店鋪、關(guān)城周遭便逐漸聚集起了更密集的酒肆、茶館、棧房、妓樓、賭場、商鋪等百業(yè)百態(tài)，久而久之，場鎮(zhèn)出現(xiàn)了，甚或縣城也誕生了——比如成渝驛道上的龍泉驛區(qū)、隆昌縣。隆昌縣是由一個叫“隆橋驛”的小驛站蝶變展形而來的。

路在增加文明含量變成驛路后，就呈現(xiàn)出了與河流同樣的功能——把人類留在自己身邊，或者說被人類綁架了去。

這樣，一些重要的文明聚落就坐落在了驛道與河流的交割處，比如以成渝古驛道為主干的驛道與長江的交割就生發(fā)了現(xiàn)在的重慶，與岷江的交割就壘筑了現(xiàn)在的成都。

驛站接待的內(nèi)容，除了吃、住、夫役和換馬，甚至還有上路的盤纏，以及為保仕途順遂而咬牙實施的打賭式的忍痛打點……隨著車馬在驛路上越來越川流不息，驛站周遭便逐漸聚集起了酒肆、茶館、棧房、妓樓、賭場、商鋪等百業(yè)百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