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痕

龔學明

缺席

在雪白的燈光或飽滿的陽光下

一群歡言笑語的人

重新將肩膀的縫隙填滿

而缺席的人不會想到缺席

他在陰冷處沉睡

一個人想到有人缺席

心頭一驚——

他看著斜躺的母親

先前行三步，再回頭——

像從山上看山下失蹤的房子

像從未來的某天看孤寂的缺席

喜鵲，喜鵲

突然飛臨的幸福

懸掛的吉祥，以提示

冬陽沒有明晰地灑在黑白之間

小翅膀上的歡欣

被連綿的針尖刺痛

在厚實的玻璃窗外

其實這只是一個影子

虛幻 遙遠 聽不見的啼叫

像心中抽不出的線頭

美好的事物 無以展開情節

而我像遠處迷霧中的房子

若隱若現的快樂

不能讓一只喜鵲安心棲息

在飛走的一瞬

我始終沒有找到漩渦 事物的來和去

只留下一些口舌

（但我愿意寫成一首略帶遺憾的詩）

大雪暮色時路經玄武湖

秋風是酒，灌醉的時間在河面上

昏昏欲睡。臉色殘枯

在等待一場浩大的救贖

將沉淪的內心洗白

暮色中，穿行而來的都是影子

有人在奔跑，始于光線堅定之時

而現在，速度越來越猶豫

湖邊的游船只載到零落的話音

突然亮起的燈光

驚起多少壓于低處的表情

湖對岸的一排樹

棕灰的晚年有燃燒后的美

而投燈照出一棵樹的嘮叨

他不再隱藏早已彎曲的身世

獨坐于湖邊的人

剛剛送別火車的眼淚

他的身影越來越黑

他想到那些白：白得透明

白得遙遠

似已來過，似從沒有

這變暖的節氣，思古的心

所見

一座白色的橋臥在空蕩蕩的水面上

像一匹白馬，低頭玄思

陷于虛無的茫然

成片的水杉樹

只剩下桅桿

它們不愿意回憶藍綠色的波浪

曾在腳下起伏的二月蘭

連不該走的也走了

那看不見的騎手，和看得見的

悔恨，悲傷

這次，不是隱藏

他知道出走后就一千年不再回來

“沒有水面會將自己當成草原”

而她仍在用手拍樹，一記二記三記

像在努力喚醒一個淺昏迷的生命

沉于水中的馬

誰在制造驚駭

是生活，還是我們自身？

我們總習慣于掙扎

在圍逼的矛盾中

——這些水的仇恨

多么想做一只鳥

將天空放在腋下

失去童話的馬有艾怨的眼淚

……在草原上

格桑花癡癡張望藍色的父母

這些親情和愛

和諧的秩序將活著的甜蜜

將天上地下的遼闊

展開

沉于水中的馬

沉于困苦

“我們必須學習魚滑翔”

“我們不是魚

我們是魚不愿做的夢”

如此笨拙的囈語

——陽光在水面之上

它不會穿透如此粘稠的水

披在馬的身上

錯覺的倒行

緩緩前行的火車頭

在我的身后

我的背像一堵厚實的墻

我將自己置放在一半的驚訝里

看！那尋常的透視中

植物，陽光和豎立的電線桿

都帶著喜悅的悲傷

重逢的村莊說

“回來的穿行，比游子的笑真實

滑行無聲，在渴望中閃動淚光”

倒行的火車多么好

像一次突然的回憶

眼前有清晰的父親

我們向來處走啊走

他灰白的晚年有金黃的銀杏葉的微笑

他的中年是我遠方的遺憾

他溫暖的手掌攙著我的童年

他和母親決定懷下我的那一刻 我在水里

是一團溫柔的眩光

有時錯覺是一罐蜜

我寧愿睡在蜜蜂恣意的飛翔里

睜開眼，扭轉頭時，我后悔不已

溫柔的晚風

雪在落下

像白色的烏鴉

溫柔的晚風

在落下的烏鴉的身上

像白色的牙齒一閃而過

它打在巖石上。

雪在堅硬的觸碰中流下眼淚

一粒雪聽到另一粒雪的嘆息

走過白天的風

滿腹心事

成為晚風時

像他的微笑

從風到雪

像一個人從傳說到出生

從雪到嘆息

是話音的融化

半圓的月亮

銀色的月光從月亮上分手

走的多了

月亮成了半圓

它們不再回到月亮的家中

直到月亮這個家庭從天空注銷

我從夫子廟的秦淮河上

找到了走失的月光

它們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月光浮在水面上

一些過于悲傷的，順其自然

沉到黑色的水底

在這個世界上

我們每天都在失去

在深秋，我體內的風吹得我踉踉蹌蹌

月光只在中秋這一晚是幸福的

在每一晚的分離中

一些人開始飲酒麻醉

一些人哭泣

我在散步，離濕透的月光很近

秋天的卵石

河水沉淀，像一個掙扎后的人

放下逐日的欲望

岸邊的樹只有一個姿勢：

它們將飽受羞辱的身子傾向水面

被迫害者相互同情，時而用秋雨洗面

地面上的卵石排列整齊

從河底潛逃，努力遺忘出身

擺脫水的圍追，但沒有躲過沉重的腳步

卵石與卵石互相擠壓

在不大的路面上，沒有爛泥的空間

“它們互相看著對方，像幾個判官

它們在審視一塊沒有打磨的玉”

風已冷，喧鬧只是喧鬧

一塊石頭還沒有經歷卵石的痛

它要自我打磨，用周圍的冷嘲熱諷

我們都不是卵石

最好忘卻水，我們做某種象征的云朵

——冬天不可以躲過

碎玻璃

對門的人家搬了

什么都搬了 只在過道上留下

很多很多的球樣的碎玻璃

我猜想它們并不會刺腳

我很想走上去踩一踩

它們看上去是透明的

是濕潤的 像一顆顆致歉中的冰雹

今年整個夏天

這戶人家放著亢奮的音樂

像每天都在慶祝生日

像每天都在結一次婚 像每天有小孩降生

像夏天的熱是他們控制的

他們讓夏天一天比一天火熱

只是到了秋天

他們忙于搬家

那些喧鬧的聲音陡然消失

像一個人從懸崖上墜下 無聲無息

唉 這幢樓 就是一部苦難史

快大半年了 有人不停地打鉆

像從一個人的皮膚向里扎

有時 能聽到鋼筋的撞擊聲 我聽到了

骨頭的呻吟

……一盆紫色的花從樓頂飛下

像一個傷心的少女心中裝滿了疑惑

碎玻璃像一只只憂傷的眼睛

像一個個無奈而去的靈魂

“冬天就要來了

放下戕害和破壞的沖動吧

我們在玻璃上滑行

在苦難中獲得優美”

柿子

江南的一棵柿子樹引起我注意：

滿樹的柿子藏在寬大的

葉問，像沒有發育成熟的少女

略帶羞澀。

這個季節陽光充足，藍天白云下

柿子體內的紅早已集結，只待

羞紅到臉上——

它的成熟可以預期。不同于柿子的

是相臨的晉時公主墓

據說為保護這古墓專門花數十萬元遷來

“仿佛看到錦衣中的玉手在輕撫古琴

聽到琴聲中關于愛情的哀怨”

她的年齡在墓中定格于一個數字

她不再變化，比柿子幸福。

這些柿子命運不定，此后或被摘下

體面地賣給食者;或被鳥啄食，

最遭的是掉落地上，爛成泥土

被完全遺忘

風聲

誰在借風聲

與人間的眼睛交談

它如此隱晦

我沒有看到它的身體

只看到它的嘴巴

它這樣說……

樹葉問：聽見了嗎？樹葉反復詢問

波紋問：聽見了嗎？波紋追著

我的耳朵

我知道有些人不便站出來

他們擔心一旦顯形

會嚇著另外一些人

有時，它們還化作水聲

化作烏云

化作草，甚至大膽些的月亮，星星

被風吹動的浮萍

更多的時候

我們被懸在生活的表面

在迷茫的探究中，我們也曾想

腳踏實地

好在有風，像時間

或者機遇

將我們送到一片干凈的水面

開闊，陽光富裕

我們展開幸福的想象

但我們永遠是故事

當我們述說

另一些浮萍的凄慘結局時

我看到一座橋制造了一個死角

就算通過命運中的這個坎

比如疾病康復

涉險而過后

我們仍不知道余生

會怎樣度過

夜晚的河流

尋常看見的總是

眼神清冽

飛舞的蝴蝶，鮮花環繞

夜晚，藏不住腐臭的淤泥

從已經衰老的心底冒出來

讓過路的人開始沉思

“陽光下花謝的過程

總被掩飾

風在河面上奮力牽引流年

水滴的聲音在瓦檐上時有時無”

初夏時節，岸邊的

房子脫去擋雪的珠簾

風帶著放浪的笑聲

（我不愿意掩藏我渾身的痛

從下午五時開始

我有過痛風。眩暈。濕疹。

膝關節脹痛，口生熱瘡）

河流懂得壓住泛濫

懂得在黑暗中的裸露

其實很節制

雨后

雨們劇烈爭吵后

留下一個傷心的世界

枸杞樹怎么就沒有了紅果子？

將綠色的葉子拼勁往外拉

宣泄它的憤怒

合歡樹沒有好看的合歡花

那種微笑

曾經氣氛溫馨，甜蜜

葉子上盡是雨水

還在滴答著余淚

只有修長的竹子

端莊站立

一動不動。似乎沒有風

——忘卻一場莫名其妙的

呵斥。或者，它已修煉成佛

亭子中已經沒有講故事的人。

時已中午，有人習慣

將一天分成兩半

就像將身體和靈魂分開

倒影

身體向上

靈魂向下

分界的地方是一條長長的離岸

居住多水處的人

眼含溫柔，而又心事重重

投眼都逃不開倒影

前世近在水里

不敢說陽光照得見

的房屋就是真實的

也不愿說，被淚水浸泡

那些心事就變得夸張

現不出本來面目

適度的朦朧

像一首開始試唱的歌

尋找主題的小路有一層薄霧

但不要有風

才出竅的靈魂還虛弱無力

夕陽引走了光

黑暗毀滅全部的真假

唯有點燃的燈火跳入河中

過路人敬畏三分

鐵

山岡上一塊銹跡斑斑的鐵

像忘卻前世的人

挽弓的人面色冷靜

“那么多人射到了鳥，甚至

鷹隼，大雕”

他步步為營，不看散漫的鮮花

多情而無用的流水

“不可或缺的愛情

——鹽——過淡或過咸的

生活。”

他站在一塊理智的石頭上

風從腰際吹過

不高不低

繃緊的天空

榮譽辨不清是那只受傷的鳥

還是那塊沾血的鐵

——燃燒的空氣

所有的欲念回到地面

低處的草聽到陌生的喘息

生銹的鐵

這像曾經熱烈的時光冷卻

尖銳的進攻強行涂改

藏在草叢里

如同被俗世的忙碌遺忘

當銹末飛揚時

我驚奇看到——

塵埃的我，與那些挽弓的人

多么相像：

圣潔的陽光照耀我們

在光線中，我們平靜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