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翟風彩 林東富
戴亦一
廈門大學管理學院經濟學與金融學教授(國家二級),博士生導師,國內十多所名校商學院EMBA授課教授,“2015年度中國十佳最受歡迎商學院教授”之一,歷任廈門大學管理學院副院長、EMBA中心主任(2002-2016),是廈大EMBA和EDP兩個項目的創始人之一。廈門大學EMBA《管理決策經濟學》授課教授。

“中國經濟和中國房地產專治各種不服!”圍繞著中國經濟、實體企業出路等問題,我們開始了這一次的專訪。戴亦一教授一語擲地,從謝國忠在2013年曾預言“2014年中國房價跌50%”,到國世平2013年說道“趕緊賣掉房子,一套都不剩”,再到郎咸平、陶冬、魯比尼等的中國經濟和樓市“崩潰論”……戴亦一認為,這些經濟學家確實看到了中國經濟存在的種種深層次問題,但之所以仍然被現實硬生生地打了臉,是因為他們沒有認識到,中國經濟和房地產背后的政治經濟制度太特殊了。戴亦一認為,中國經濟獨特的制度背景和國情,正是其超強韌性表現的根源。
戴亦一認為,預測中國經濟,關鍵要從房地產入手,不僅因為房地產對中國經濟影響力巨大,而且因為只要樓市泡沫不破,中國經濟整體上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而要理解中國房地產,則要從國際罕見的土地財政談起。看不懂土地財政,你很難準確預測中國經濟和樓市的運行軌跡。戴亦一認為,肇始于1994年的分稅制改革,是中國土地財政的濫觴。分稅制以后,中央和地方的財權和事權徹底分開了。在這次以中央集權為初衷的財稅改革結束后,地方政府事權和財權出現了嚴重不匹配的問題,一些地方財政甚至陷入了入不敷出的窘境。
窮則思變。在變革的過程中,地方政府幾乎一夜之間就Copy了香港以土地財政為特征的房地產制度——盡管開始的時候被稱為“經營城市”。
為什么說香港是世界上土地財政之父?她又是如何發明出土地財政這一神器來的呢?這有其歷史偶然性。當年英國人從清朝租借下香港島時,土地不能像宗主國英國一樣私有——香港是租來的呀。可是,更難受的是,香港當時只是一片不毛之地,除了港口什么資源都沒有——香港時至今日還不得不從深圳引水。為了發展香港經濟,港英政府不得不大膽地實行自由港政策,以稅收優惠來吸引外來投資和人口。由于商品可以免稅自由進出,港島自然很快就發展成亞太地區最大的商品集散中心,繼而發展成為航運中心、金融中心、購物中心甚至旅游中心。可以說,正是得益于這個自由港政策,香港經濟發展起來了。但是,香港政府跟任何政府一樣也需要維持,要花錢,她要向社會提供基礎設施公共設施、環境保護、防務治安、以及教育醫療等等社會福利。預算從哪里來呢?那就只有靠賣地了!因為港島是從大清國租借來的,所以一開始,所有的香港土地就集中在政府手里。為了獲得足夠高的土地批租收入,港英政府采取了饑餓策略抬高地價,每年嚴控批租土地的數量。高地價再通過高房價從開發商手上轉嫁到購房者身上,最后達到迂回征稅的目的。這是一種精巧的稅制設計,一般人很難察覺,這也是為什么香港老百姓哀嘆自己一輩子為李嘉誠打工的原因。其實,李嘉誠也只是替政府的土地財政打工的,順帶自己也發了財而已。
天下沒有免費午餐。土地財政最大的弊端,就是高房價高地價,就是實體經濟尤其是制造業的生存空間因為高成本而受到越來越大的擠壓。因此,香港根本就不適合發展制造業,而只能發展高附加值的金融、國際貿易等高端服務業。當然,一個至今才區區七百多萬人口的香港,完全可以靠金融、貿易、旅游等高端服務業養活,沒有制造業也無所謂。但對于有著將近十四億人口的中國大陸來說,不可能人人都去搞金融等服務業而不做實業吧?
目前國內實體經濟感受到的巨大壓力,以及資金脫實向虛,無疑都跟我們的土地財政,香港模式有著直接的關系。土地財政一定會導致實體經濟產業空心化,這也是香港模式的宿命。
當然,戴亦一認為土地財政也要客觀評價,不能一概否定。土地財政的積極因素是:第一,巨大的賣地收入和房地產稅收,使得地方政府對公共設施和基礎設施的高水平投資力度大,這極大地改善了地方的投資環境;第二,地方政府對開發區和高科技企業的財政補貼力度也較大;第三,充盈的賣地收入提高了政府對企業不規范稅務行為的高容忍度。至于土地財政對實體經濟負面影響,具體而言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第一,最嚴重的是對實體經濟消費需求的壓抑。高房價導致大量房奴,房奴的低消費率致使實體經濟內需嚴重不足,一旦出口不暢,就會出現嚴重的實體經濟產能過剩問題;第二,高房價背后必然是高勞動力成本,而高勞動力成本對傳統制造業發展也是致命的打擊;第三,房價暴漲暴跌不僅會導致社會貧富差距過大、投機風盛行、實業精神喪失,還會使得金融風險逐漸累積,形成堰塞湖,嚴重威脅國家宏觀經濟安全。
房地產對政府來說是一個充滿著愛恨交加的行業。高房價導致實體經濟產業空心化,還阻礙城市化的進程,也使得房奴們對政府的調控政策充滿各種抱怨,而且潛在的金融風險越來越大……不調控終有一天會釀成大禍。這就是為什么政府尤其是中央政府發自內心地想調控房地產,不讓房價過快上漲的內在原因。因為政府官員們明白,一旦房地產崩盤,金融危機可能立馬爆發。國際社會的教訓是深刻的,無論是1991年日本經濟危機、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還是2008年的美國金融危機,無一不是因樓市崩盤而引起的。
但是,房地產也是一個重要的民生行業,這個行業每年十萬億級的銷售額,以及對上下游幾十個行業的拉動,其對投資和GDP增長的貢獻大到沒有任何一個行業可以相提并論。與此同時,它更是地方政府目前還無法或缺的稅收工具。明白這點,就容易理解為什么2015年眼看著房價就要跌下去的時候,政府卻突然取消限購并積極倡導房地產去庫存的原因了(此前2008年房價大跌之際,政府也基于美國金融危機等原因,停止了當時的限貸等調控政策)。對政府來說,理想的房價是穩中略有升。從這個角度來看,呵護房地產市場的幕后最大的力量,其實是地方政府。

此外,土地財政一旦上癮,就很難在短時間內扭轉。現在地方政府各種顯性加隱性債務沒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但財政專家們估計至少幾十萬億元,每年僅付利息就需要幾萬億元。隨著人口紅利的消失,加上實體經濟處于轉型升級的磨合期,全國大多數城市尤其是三四五線城市,都面臨著越來越嚴重的財政困難問題。因此,從土地財政的角度來說,中國內地大部分地區逐漸形成了對土地財政的依賴,大部分三四五線城市的財政50%甚至60%—70%依靠賣地。所以,想要理解中國的高房價問題為什么久治不愈,只要把房地產看成是地方政府的一個稅收工具就很容易理解了。在地方土地財政依賴問題解決之前,高房價問題幾乎無解。
高房價其實就是高稅收,高房價下民生艱難,消費萎靡,實體經濟產能過剩……這都是必然的結局。此外,在中國,房地產還異化成為政府宏觀調控的一個新工具。當經濟下行的時候,政府就會去刺激房地產,通過刺激房產來拉動投資,增加地方政府土地收入,進而拉動基建。盡管中央政府一直希望改變土地財政和因此而來的房地產泡沫問題,但顯然并非易事。
中國人對房地產投資的酷愛,可以說舉世無雙。為什么國人如此熱衷買房?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大問題,但更是了解中國實體經濟緣何突然陷入產能過剩窘境的關鍵。戴亦一認為,要厘清中國人的房地產投資偏好情結,還得從中國的社會福利保障體系談起。不得不承認,我國的社保醫保等社會安全保障體系的建設跟歐美發達國家,甚至跟一些發展中國家比起來,還相對薄弱。對于大量體制外的年輕人來說,養老、看病、孩子上學、住房這幾座大山的壓力往往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沒有足夠安全感的老百姓自然不得不拼命儲蓄,所以中國有著世界第一高的居民儲蓄率。可是在現有產業和金融制度環境下,老百姓如何將基于安全動機產生的巨額儲蓄保值增值卻是一個大難題:把錢存在銀行害怕通貨膨脹,自己投資實業渠道太少,投資股票A股市場不僅上市公司圈錢成風,而且投機氣氛很強、風險太高……老百姓的保命錢選來選去,發現買房才是保護他們財富的最靠譜的工具。
收入與消費的平衡是經濟學的基本法則,因為長期來說,只有消費才能拉動生產。中國人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勤勞的民族,卻因為忌憚于社會保障問題不敢消費。戴亦一認為,只要政府不去改變這個制度弊端,不去解決老百姓的養老問題、醫保問題,不去解決老百姓投資渠道缺乏的問題,這種千軍萬馬投資房地產的奇葩景象就會一直存在,實體經濟內需不足的問題也會長期存在。其實,房地產不僅對政府很重要,對企業很重要,對老百姓也很重要——因為老百姓的身家性命都在這里面。

正因為如此,是居民的高儲蓄和高房地產投資導致了中國的實體企業產能過剩。這個問題以前之所以沒有這么嚴重,是因為從1978年到2008年期間,高速增長的出口和投資掩蓋了我們的低消費問題。現在,出口和投資的高增長難以為繼,消費不足和實體經濟陷入經營困境的問題就再也兜不住了。
戴亦一認為目前實體經濟的出路,可以從兩個方面考慮:一是進行需求側改革,盡快釋放國民消費需求,促成經濟結構從出口和投資依賴型向消費內需主導型的歷史性大轉型;二是釋放企業技術創新的活力,促進實體企業從中低端制造業與中低端服務業向高端制造業和高端服務業躍進的突破,完成產業的歷史性升級。舍此別無他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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