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鳥類的理想[組詩]

皮旦

一只鳥飛在一幅過于浪漫主義的畫上

現在這只鳥飛了起來

它的背上擺放著五件東西

從左邊翅膀到右邊翅膀

擺放著半塊面包

一瓶酒和一只可能是

裝了茶葉的小鐵盒子

還有一枚紅蘋果

以及一支點亮的蠟燭

蠟燭插在燭臺上

燭臺是銅質的，閃閃發光

它們擺成一排

它們與鳥的頭部之間

擺放著一只高腳杯

盛著難得一見的紅酒

這只鳥輕松自如

它身體下的山河顯得又大又遠

好像無論多大的風暴

都難以破壞它必須保持的平衡

我想知道鳥類的理想

它們把自己的血肉集中在一個小瓷器里

并密封起來

然后再看著這血肉從里往外打開瓷器

那是它們的嬰兒

它們住在天上

它們在空中行走

它們還是嬰兒時

就高于塵世

但我們一直能看見它們

我曾三上黃山

我曾三上黃山

每一回都在山頂上住一夜

并于次日晨靜觀群峰

第二回上黃山

是想找到第一回的感受

第三回上黃山

是因為第二回過于失望

此后再也沒上過黃山

十幾年過去了

也很少再提及黃山

東門所見

東門外城墻下

站著一個人

額頭像你

脖子像你

只是腰部以下

與你不同

比你高了三寸

春天總結

春天行給我的那些花朵

繼續留在枝條上的已少得可憐

這個春天我又結了幾個仇人

其中一個是我自己

苦厄，或幻想

你是否想到，你看見的春暖花開

其實是春天對它歷經苦厄的回憶

那是時間才有的血光，以及眾人都有的

對時間的幻想

哦，把幻想建立起來

用幻想構建人世的雷霆

曲終人散

數不清的書生耗盡心血

一盞馬燈飄過小巷

數不清的大路朝向天邊

我說的是一個朝代

鑄劍人啞口無言

將一只年幼的蒼蠅打進寶劍

我熱愛的螞蟻正結隊渡河

我說的是一條大河

它們的痛哭只能寫進詩詞

2015年7月19日傍晚陪李德強夫婦壩上散步

李德強說我們比不上孔子

李德強還說

其實我們完全可以和孔子一樣

我們的錢已經夠花的了

我們還缺什么

然而我們比不上孔子

沿途的路燈

好像就是這時突然亮的

好像就是這時

我突然想起了

我們被困于陳蔡之間的圣人

重兵層層封鎖

斷糧七天七夜

弟子們有的餓得只能爬著行走了

弟子們不由得懷疑

圣人還是圣人嗎

圣人那年六十三歲

事實上圣人也開始了懷疑

他一連召來三個弟子

在那仿佛永遠也停不下來的暴風雨中

以及他仿佛永遠也無法返回的馬車附近

他一連三遍問道

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

為什么我偏偏巡行在曠野之中

過船閘花園

園丁們都已撤退

不會知道暴雨里

有人正在感嘆他們的勞動

以及他們

從未察覺的敗筆

暴雨也將撤退

感嘆者也將撤退

天啊，他是一塊石頭

他渾身的窟窿

意味著一場場堅守

他過于沉默

也許為了從不說出

那深入骨髓的慌張

暴雨是他唯一的洗禮

半個小時前

亂世的飛塵曾給了他

細微的安慰

八公山作別

有一種疼痛

叫青春不再

有一種離別

叫煙飛灰滅

把杯斟滿

把酒喝空

八公山上

草木皆情

有一種相見

叫折戟沉沙

淮北驚夢

淮南飛雨

有一種回首

我雙眼含淚

叫不出名字

猶如靜止的鐘聲在遠方重新響起

天快亮時夢見四句詩

最后一句是

猶如靜止的鐘聲

在遠方重新響起

前面三句記不住了

過船閘花園再寫

這一刻船停在水里

我說的水是一場暴雨

這一刻水打在水上

甜蜜相距遙遠，略等于冤仇

這一刻一條船突然發動

一個小花園端坐船頂

我看見它的花朵只有受傷的還在開放

這個早晨

約好的這個早晨與一個老朋友

到三角洲公園跑步

可一首詩強行把我留下

它要求我把它寫出

就像一名嬰兒

要求母親準備好誕生

它突然降臨還是

在我體內早已埋伏

我想寫下那些

已埋伏了至少十年的詩

它只適合少數人閱讀

它一出生就帶有創傷

我愿意帶任何一個人去劉琦廟

我愿意帶任何一個人去劉琦廟

我知道我愿意做的事情

早已越來越少

但這個夏天

我愿意帶任何一個人去劉琦廟

如果你的小區

在三角洲附近

我們就沿著人民路往西走

到雙龍橋東頭往北拐

這期間我們會互相

說一些廢話

當然也可以什么都不說

你也不用遞煙給我

我很少抽煙

我只在快喝醉時

抽上一支兩支

過了雙龍橋

其實不用半支煙工夫

就到劉琦廟了

百年孤獨

讓你在一百年時間里

挑選一百個頂尖的人

很快你挑選了一個

你只挑選了這一個

這一個是你自己

斷章

飛走的鳥終于又飛了回來

但已沒有人還認識它們

夢想照樣存在

應該對大路表示驚嘆

對走在大路上的人

不必驚嘆

應該對夢想表示驚嘆

對做夢的

或實現夢想的人

不必驚嘆

就像對飛過天空的

那些翅膀

不必驚嘆

應該對天空表示驚嘆

多好的天空啊

多好的夢想啊

你不做夢

那些夢想照樣存在

老子

他在娘肚子里問

世上有壞人嗎

娘說沒有

再問，娘還說沒有

他每天都問

一連問了好多年

每次娘都說沒有

沒有壞人

他就拒絕出生

直到有了壞人

他才生下來

一生下來，他就有胡子

每一根胡子都是白的

鐵的主動性

一塊被燒得通紅通紅的鐵

從火里跳到水里

它在記自己變得更像鐵

或許你會說

并不是鐵主動跳的

是打鐵的用大鉗子把它

夾到水里的

可你想過沒有

打鐵的為什么

不拿大鉗子那樣夾你

清爽

亭子的飛檐在雨里切割出一個

圓柱形的清爽空間

風很小

表示它認可這里的清爽

它不拿雨滴

打擾這里的清爽

細雨中的青年

細雨中不是一個青年

也不是十個

但不會超過三十個

我數了幾遍

這一遍與那一遍相比

不是多幾個

就是少幾個

但從沒有超出過三十個

他們男的比女的多

他們女的在打男的

當然是假打，打著玩

他們相互認識

他們任何人說的任何一句話

其他人都能聽懂

所以大家都搶著說話

搶不到就打

一般是女的搶到的機會少些

所以一般男的

挨打的機會就多些

雨還在下著

是細雨，是仔細看才可以

看見的那種雨

它既是時間也是地點

它要是一停下來

我真擔心那些青年將去哪里

我也在這細雨里

今夜

三個收藏月光的人

坐到一起

今夜曠野是他們的

露水是他們的

今夜

他們把內心的月光掏出來對比

先是洗凈

露水自上而下

有人低唱

今夜懷想是他們的

今夜

最新到來的月光

也把他們收藏一回

在老虎身上裹一層紅布

在老虎身上裹一層紅布

讓老虎在紅布里發瘋

這是我的一個虛構

我將紅布虛構成肉體

我想知道肉體與靈魂的關系

我將老虎虛構成靈魂

接下來我要給紅布虛構出斷裂

給老虎虛構出憤怒

并給憤怒虛構出結局

破碎

古河把他正在閱讀的《巴略霍詩選》

拍了一首發給我

看完第一段我就說好

第一段第一行是

憤怒使大人破碎成孩子

古河說這是他

近年讀到的

最好一本外詩

古河決定

一天拍一首發給我看

我謝絕了

我感到太麻煩古河了

我擔心這會使詩歌

破碎成補丁

補丁破碎成傷疤

傷疤破碎成陳年之癢

大海

一頭鯨在歌唱大海

聽它歌唱的每一頭鯨

至少離它100海里

距離不能再小了

再小就什么也聽不見

聽者與聽者之間

也不能小于這個距離

毫無預兆

一頭鯨突然跳出水面

另一頭鯨幾乎同時

以同樣的動作跳起

你頂多看見其中一頭

你別以為它們快樂

事實上它們瀕臨崩潰

它們離得太近了

所謂太近，其實

只比100海里少了0.99海里

而這卻使它們成了

難以互相容忍的聾子

一條路

穿過一片草原之后

一條路獨自向前又延伸三百多里

沒看見誰走上過這條路

它決心繼續延伸

沒有誰知道它最終通往哪里

不到一分鐘它就穿越了我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