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水的詩[組詩]

笨水

身份

若一人，為一國

我必一人為君，分身為臣

君臨天下，怕的是

錯言也當九鼎

一時做官，一時為民

我游行，反過來鎮壓

我密謀，反過來揭露

我聽天由命，又指著天

罵一朵變黑的白云

難時求佛，請去一切苦

馬蹄輕快時，信自己是神仙

一人一國，走到哪里

哪里都熙熙攘攘

我是割肉去皮的屠夫

我是精打細算的菜販

我是法官罪犯

我是醫生病人

大雨傾盆，誰知我在哭

我的身份如此紛亂

問，如亂吹雨

答，如彈壞琴

界碑

界碑也是羊

老德說

他放羊，放一群

億萬人放界碑這一只

方形的花崗石羊

鞭子也不能讓它低頭

不吃左邊的草

也不吃右邊的

億萬人放一只羊

羊不知往哪邊去

干脆停下來

停下來，它就變成了

一直放人的羊

暴雪絕句

雪下在花圈上

花圈插在墳上

墳內的骨灰盒

暴雪不停地下

過安檢

以前，我以為打火機

只能用來點煙

現在知道了，它能放火

以前，我提刀，去切菜，削水果

偶爾殺魚

現在知道了，它可以殺人

以前我認為自己是個好人，至少，不好不壞

現在我感覺自己更像壞人

雙手放在口袋

也覺得是件不讓隨身帶入的

危險品

把電話往天上打

有人說，他瘋了

到哪兒都在打電話

有人說，他是打給自己

還有人嘲笑，他呀

是把電話，往天上打

看看他打電話的樣子，想想我們

打電話，無非求助，無非投訴

無非找個人，訴訴苦

說一說最近的生活

從來沒想過給自己，也打個電話

找自己說說話，談會心

一個說，一個聽著

哪怕互相爭執，各執一詞

自己與自己為敵

認錯

女孩在哭

男孩說：你打我吧

你打我還不行嗎

女孩仍在哭

手背搓著眼睛

男孩開始打自己的臉

左邊一下右邊一下……

我路過，幾次回頭

他們不過五六歲

女孩還不懂得懲罰

男孩還沒學會狡辯

轉過街角

我揚手，就給自己一巴掌

替這個死不認賬的世界

向墻壁

認了個錯

理想

我要去，立塊石碑

不在上面刻一個字

在風化無痕的碑面上，慢慢辨認

我要去塑一座雕像

五官不清，仿佛未完成

讓它看上去，像領袖

又像平民

我要去建一堵墻，不貼標語

多么白的墻啊

叫人禁不住在上面留言，涂鴉

直到白墻變成黑墻

那樣嘈雜

又鴉雀無聲

兵臨雁門關

我銜枚疾走，急行軍

我風雨無阻，我日夜兼程

我還是錯過了，戰爭

一個人，趕完幾個朝代的路

路上，我丟了好馬

時光斷了馬刀

大風折了旌旗

我自解盔甲，自斷糧草

我丟了城外叫陣的好嗓子

登上空無一人的城樓

我丟了與自己為敵的勇氣

獨余這身子骨尚未丟

獨余頭頂彎月，丟不掉

我成王，是它的俘虜

我敗寇，是它的俘虜

戰與不戰，是它的俘虜

我知，此去路途遙遠

我知有大刑在等我

梨子有多甜，百姓就有多苦

要防范我逃脫啊

有云朵鐐銬，也給我戴上

贈予

把光分成很多份，贈予我

星夜，加深了人間涼意

也讓我渺小

怎么辦呢，怎么辦呀

我雙手抱著自己

在星空下坐到天明

像螞蟻，邁最小的步子

走最長的路

往回走

一塊煤從車上跳下來

往回走

我因此看到死而復生

我希望更多的煤從車上跳下來

往回走

我希望一車煤從車上跳下來

往回走

我希望所有運煤車上的煤跳下來

往回走

我希望爐中的煤，跳出來

撲打身上的火

往回走

我希望全世界的煤，翻山越嶺地

往回走

赴湯蹈火地，往回走

導演

他穿土黃色工作服

是個環衛工人

她著便裝，應該是位領導

見綠化帶中有紙屑果皮

煙頭，雜物。他彎腰去撿

把頭探進去，撿

她叫他停下來

指著一邊的土坑，讓他鏟土

她掏出手機，一邊調焦，一邊指揮

面對鏡頭，頭側一點

好，鐵鍬抬高，對，再壓低點

填土。開始。

慢一點

他手足無措

她，顯然是一位好導演

會選場景，角度

咔嚓，土坑有明暗

咔嚓，沙土從鍬上瀉下，有細節

咔嚓，他的臉部，光調柔和

目光專注

咔嚓，額角汗珠，要落，未落

他笑，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