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江天暮雨急[組詩]

思不群

筆墨帖

輕輕一握，就準確地拿住了七寸

悲與喜的分界線悄悄向右挪動了一厘米

采自一群野獸的疼痛

纖毫畢現地放置在寂靜的案頭

用一生的熱度握著它

像握著一把炭火

一束柔軟的絲縷

在生命之水里浸泡又浸泡

這些隔世的血液

在流淌，在尋找附身者

此刻，它已經紅得發黑

已經不能阻止高山流水

化作一場大雪

落在天地這巨大又寧靜的寶紙上

你寫下一點，晚來江天暮雨急

你寫下一橫，天地一片寂靜

你寫下一豎，躍然馬上天下澄清

這面向自身的廝殺如一記遲遲未好的內傷

從身體里抽繹而出的愈來愈黑，愈來愈薄

如一道薄如紙背的刀鋒

斫斷了所有退路

扶著它，像扶著生死與共的戰友兄弟

扶著它，像守著孤獨又寂靜的浩瀚國土

給父親擦洗身子

給父親擦洗身子

每擦洗一次，那些凸起的藍色河流

就泛濫一次

我也重新活一次

順著水聲，它們從父親的腿上、手上一路追蹤而來

匯入我年輕的血液里

在我的體內快速奔跑起來

背面的抒情

傍晚迎著太陽驅車回家

鍍金的真身坐滿西天

蓮花座的邊緣溢出濕漉漉的黑暗

大魔術師金黃的錦袍被風吹開

王的陰翳之眼突然回頭

我想到黃土高原上昏暗的洞穴

那是風中一只只失神的眼睛

砸在大地歲月的底部

我想到灼熱的非洲大陸

黃金一日日鍍過

留下鉛塊一樣黑色的悲傷

無數個加速到來的黃昏

黑暗追趕著我們的腳后跟

在拼盡全力奔跑之后

在始終無法到達的太陽背面

黑暗已經流淌滿地

游動物園

去動物園的路上，必經楞伽寺塔

細細尖尖的塔頂上

有幾朵白云如羊尾纏繞。藍天下，

它的身影如夜晚的燈塔愈加清晰。

一路上，我們圍著它打轉，

一遍遍校準方向。在我們時時的仰望中，

它從不放棄自己的山頂和腳下的塵世

也從不改變俯視塵世時的微笑和目光

在九月的陽光下

這久久的注視仿佛一記符咒

在一瞬間，我也變成了一只綿羊

在萬世的柵欄中來回奔跑

少年憶

1

那年的雪獨自在山頭坐了很久

天色暗了下來

他就要尾隨出門拉柴的人回來

他要住下來

與村莊一起隱姓埋名

2

黃昏中，母親跨進門檻

天空忽然暗了一下

晚風吹亂她的頭發

混同于她背上的一捆茅草

在那一瞬間被夕陽點燃

3

老屋徹底瘦了下來

如一根吃剩的魚骨頭

任寒風吹割

4

每隔幾年，就有一位老人

從村莊里走當

將一場哭泣的大雪帶到山上

當他躺下的時候

草木叢生的山林陡然長高

親人已經瞻望不見

大地忽然塌掉了一塊

肩扛木犁的父親

一腳高一腳低地

走過村口小路

走過空白的場院

走過窄窄的門檻

直直走到我的眼鏡后面

然后停下來，在屋影里喘氣

6

坐在父親的肩頭

我的童年忽然長高

我望見遠處的河流拐過大彎

它巨大白亮的尾巴向我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