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杰,1992年生于山東青島。教書、寫詩,山東省作協會員。曾參加2016《中國詩歌》新發現詩歌夏令營等,作品散見《中國詩歌》《時代文學》《詩選刊》等。
雨水充沛的七月,草色洶涌。我一次次按捺住內心的波瀾,假裝風平浪靜,假裝若無其事。
我早已羞于開口,袒露身體深處的隱疾。人海蒼茫,一株野花沉默地開,沉默地謝,反復練習著閉目塞聽的絕技。偶爾,有熟識的蜜蜂棲落,這帶刺的郎中,怎么也尋不到往日痛疼的要害。
其實,不要責備這株麻木不仁的野花,她的胸口,必定藏有半截斷箭,隱隱作痛,難以啟齒。
七月,海棠果還一臉青澀。少女們聚在樹下,談論天氣,云彩和風。
我大概老了,二十五歲,樹上的果子紅了大半,已經羞于提及這人問的情事。過不了多久,我會為柴米算計,會為尚未謀面的孩子擔心,會逐漸忘記這個夏天:在一群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中間,那位二十五歲的姑娘,拼命想讓內心的果實,返青。
在屋頂,吹風,看星星。沒有酒,也不抽煙,家里唯一的貍花貓也早已躲開。
這樣的夏夜,星星并不是很多,也不是很亮。曾經,貫穿南北的那條銀河,大概也已經干涸。這么多年,村序的夏夜到底還剩下些什么?
或許星星并沒有變,村莊也依然是老舊的模樣,只是我的視力,越來越模糊。
肆無忌憚地爭吵,肆無忌憚地摔鍋砸盆。八歲的小兒子戰戰兢兢地喊道:“你們有完沒完!”其實,我比他更早地見證了悲劇。
十多年前,小伙子胡楂微青,姑娘的麻花辮甩在身后,搖來晃去。偶爾拌嘴,也只是姑娘哭著跑回娘家。后來,小伙的脾氣像是六月的雷雨,變本加厲。姑娘的肚子圓了,大了。倆人吵架,會有碗,從桌面上猝然跌落。再后來,半夜的爭吵聲中,常伴有嬰兒驚慌失措的哭聲。
這些年來,姑娘的嗓門大了,腰身粗了,摔門的動作也越來越熟練,但她從沒想過離開。在鄉下,婚姻就像一場賭博,年輕的時候賭對象,年老的時候賭孩子,所有的籌碼都押在別人身上。人們常常伸手押寶,輕輕一賭,就搭進一生。
這草色洶涌的七月,莊稼拼了命地拔高。這世間,誰也不能替誰生長,誰也不能替誰成熟。
路邊修車棚里的兩位老人,圍著一輛上了年紀的自行車,評頭品足。隔壁商店的女人,托著剛滿一歲的小兒子在樹下,撒尿。一聲響亮的啼哭,牽引住所有的目光。兩位老人突然沉默:他們不能代他表示不滿,他也不能替他們制止滑向死亡的衰老。
同在懸崖邊上掙扎的一群人,沒有誰能夠救誰。
躺在這遼闊的星空下,吹風,逗貓,后背溫暖。
身體深處的那場經年大雪,在一場又一場溫暖的擁抱中,冰消雪釋。仰面,閉目,耳畔的林濤,一聲高過一聲。這些年來,極少與這暮色四合的村莊獨處,更多的時候,夜色里只有酒杯,只有酒杯與酒杯撞身取暖的脆響。
偶爾,有飛機轟鳴。我不清楚,天上的那群人,會不會把我誤認成一顆星星。我只知道,地上的風,更大了些。
這樣的七月,野花、野草細碎地開著。你抱我起身的時候,我們可以夠到星星。
這雨水充沛的膠東平原,所有的果實都在陽光下悄悄轉紅。我們并排坐在山岡,看平原上四時旺盛的松柏林,看遠處矮山下的幾抹炊煙,看近處幾叢搖頭擺尾的狗尾巴草。你說,這樣的夏天才算完整。一只手,悄悄地,攀上另一只手,像兩株害羞的藤蔓。
浩蕩炙熱的夏風吻過額頭,屋頂上這兩顆青澀稚嫩的果實,突然就羞紅了臉。
烈陽之下徒步奔波的人,必定都有隱情。
街角,修鞋補鞋的鄭啞巴一如既往地沉默。站在他近旁的那株梧桐,榮枯反復,不知道經歷了多少輪回,只知道樹下擺棋盤的那幾位老人,一年比一年少了。
鄭啞巴從來就沒有開口要求過什么。這些年來,遞過來的鈔票由兩角變成兩塊,再變成汗津津的十塊八塊。給多少都行。烈陽之下,無兒無女的鄭啞巴也只是抬抬眼皮,一次又一次地踏響眼前的機器。把那段別人走壞、走丟的路,細細地補回來。
樹葉離枝,花瓣向水,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如同一條大河,牽腸掛肚地投奔大海。
我在這座城市埋下過太多的日子。初到那年,短發,雙肩包,眼睛里藏滿稚氣。人來人往的主干路上,有人寫下“為天下王”的詩句,有人揚起酒瓶大談夢想,還有人拍著胸口信誓旦旦地說要留下。我和我的行李箱并排站在人來人往的馬路邊上,像初出茅廬的騎士和小馬。
再回歸,城市里的燈,一盞一盞打亮。那些成年累月在路上奔波的人,也將腳步放得很輕。我,一個外鄉人,顛沛流離,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但終究還是要選擇離開。風,不小心拂動了幾片葉子,而蟬聲浩蕩,火車,終于開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