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處的號角

韓閩山

長城謠

我出生的時候，不是沒有長城

而是我不知道長城的存在

春天我在燕山上約會了杏花

看見許多青春的笑臉

也看見斑駁的城墻上到處是

無字碑文，它們講述的歷史

像跌宕起伏的峰巒

一直伸向遙遠的北方

手持兵符的諸侯，威震天下

他們的名字已經刻入城墻

劍匣里的光聚斂如冷峻的月色

在半夜里仍然發出輕響

有人傳頌：不到長城非好漢

陽光下，除了陰影，只有兩個

倉髯飄飄的仙翁在下棋

在河界無邊的棋盤上

他們殺性正濃，卻不辨輸贏

——晨曦初露，撫住隘口的

后來者都是握手言歡的人

巖石疊加，青磚覆蓋

光陰的縫隙里，有人驚嘆

有人用連綿的淚水把它抹平

蹲下身子親近這些蒼老的容顏

這里還珍藏著祖先的姓氏

為了增加和輝耀族系的分量

他們不惜燃著自己的骨頭——

崖畔上的花朵開得要滴出血來

燕山讓出峰頂的位置

長城讓出天空的位置，我是

長城的一部分，朝陽拔高的金山嶺

是燕山的一部分，燕山是家鄉

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云朵

從四面八方匯集于空中

長城，不管它是心靈的壁壘

還是時間奉獻的風景

在秋風浩蕩的大地上，只有人

永遠無法越過內心的墻

是誰：一次次給我制造傷痕

又一次次逼問我傷痕的原因

如果民族缺脊梁

長城多雄偉也是塌陷的

如果社會沒信仰

祖國江山再美也是破碎的

我把自己當成一個與世無爭的人

站在燕山之巔，舉目四望

滿眼都是故鄉……

空城計

眾神退回宮殿，人間的

燈火稍稍暗了下去

城外十里安營扎寨的樹林

收束鳥羽也暗藏下弓箭

連接遠方的官道上，剛剛

安撫了衣錦還鄉的車塵

九曲回腸的草叢里

走出來垂頭喪氣的孤魂

我在城頭掛起的明月

是今生最亮最溫馨的燈籠

守城的兵丁早已入夢

懷中的號角忍住了嘶鳴

撫琴的手指停在空中

天堂里有高枕無憂的神

地獄里有目瞪口呆的鬼

只等這：一聲令下……

烈士墳

小村的后面，西山腳下

凄凄荒草霸占的土丘

是一座孤墳

我小學時的清明節來過這里

敬獻花圈和隊禮

埋在土里的烈士

沒有名姓，也不知道他

二十幾歲還是，不到二十

更不知道，他的親人

他的故鄉在哪里

這些年，人們習慣高處行走

沒有人關注低處的事物

烈士墳低于蒿草，低于田埂

低于行色匆匆的俗世

低于心靈……

我偶爾回到小村

偶爾向鄉鄰打聽——烈士墳

依然安靜地，躺在那里

今年清明節是晴朗的好天氣

站在墳前小草依依

我的心頭，一直在落雨……

大哥去山西當兵

1974年的冬天，特別的冷

大哥去山西當兵

清晨的河南營小學

紅旗飄飄，鑼鼓喧天

大哥胸戴光榮花

像電影里出征的英雄

在小村，是一家子的榮光

穿氈鞋戴氈帽的爺爺去了

拄著拐棍兒的奶奶去了

父親是村干部當然也去了

嫁到彎子和梁西的二姑和老姑

得到消息趕回來也去了

就連聾著耳朵的老叔

也興高采烈地去了

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家

打開豬圈的大門

把餓得嗷嗷叫嚷的豬放出來

一瓢一瓢的泔水舀到槽子里

不懂事的豬一陣亂拱

氣得母親把水瓢扔到地上

一圈，一圈，轉個不停

暗器

世上還有多少暗器

深藏洞府

還有多少堅強的樹木

站立，像我一樣

挺身而出

如果沒有弓弩

請撕開

我的鎧甲，我的胸膛

宿怨已久的仇人

來吧！拿上我的肋骨

去尋找射手

（以上選自《解放軍文藝》2017年11期）

落葉

做一只鳥

抖開傷痕累累的翅膀

唱著嘶啞的哀歌

在看不見的天空里無序翻飛

做一顆種子

敞開冬天未盡的心愿

當春風浩蕩大地的時候

再綠一季

星光高過塵埃

是故鄉點點的燈火

心痛的每一次，歡欣的每一次

我就在紙上回家

空無盡

一棵歪脖老樹

睡醒了，擋在草中間

天空沒心沒肺地藍和黑暗

都不是他的敵人

河流有更多雨水而妖嬈

漂流的橡皮艇

在落日的光暈里沖向遠方

誰把上帝的繩索懸掛起來

四野靜得只讓靜來填補虛空

這一場局設下，有人將成為

命里人，狂奔在沒有回頭的路上……

反向的路

這條路應該是寂靜的

在這場意猶未盡的雨中

我想放松下來

一個風急似火的趕路人

像是拖著累累傷痕

面容枯槁，而肋下生出雙翼

他甚至都來不及讓上天的甘霖

潤澤被陰影裹緊的心

生活不是每個人

都可以慢慢享受糧食和蔬菜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合十雙手

愿他沒有苦難

愿他曾經的傷痕，成為

最堅強的地方

那棵枯草沒能說出春天的去向

在這個世上，我做了多年的孤兒

歲月帖

她的美，是誕生在前朝的美

前朝的風吹進村莊

繞過她的滿頭青絲和三寸金蓮

我要歌頌她的美

那么多盤根錯節的故事

迷漫村莊和東山腳下的小溪

雨雪風霜都已精雕細琢潛入發髻

炊煙，樹林，溝壑

把童年和戀歌偷偷藏起

秋風吹拂多少次

莊稼在身后倒下多少回

鐮鋒收割多少夕陽

有多少伙伴，只有在月光里

才會重現真身

有多少歸程，在視野里飄蕩

故鄉的村口

一根彎彎曲曲的拐杖

讓整座村莊都在搖晃

（以上選自《星星》2017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