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志玲

沒有名字之前

有一天中午，女兒從外面回來，沒進門就在外面囁嚅：我買了個小狗。我和她媽媽一聽就急了。住樓上，就三間屋子，怎么養？狗兒氣味大，人怎么住？她媽媽本來就不喜歡小動物，“人都養不活了，還養狗？”她媽媽氣急敗壞的。可是女兒已經買了回來，我們又能說什么呢。于是她媽媽說，你買的你自己弄，我們可不跟你弄。我們年紀大了，只能管自己了，我們還要出去旅游旅游。反正你自己弄吧。女兒嘴硬，我自己弄就我自己弄，不要你們管，就這樣又買了窩，買了籠子，開始了與狗的生活。

小狗買回來的時候，也才四個月大，走路還不利索。給它買的籠子，它進籠子還得爬進去，出來也是爬出來。

這個東西一身雪白，仿佛只是一團棉花，沒有骨頭。就這團棉花，它還有溫度，有七情六欲，有鼻子有眼睛。小眼睛漆黑發亮，轉動起來還留白。黑鼻頭質地優良，完全是真皮，還時不時用粉紅色的小舌頭給它擦擦，以保持光潔。小心臟一刻不停，咚咚咚亂跳，蠻憨起來仰在地上，四仰八叉;安靜起來抱成一團，頭尾不見;嚴肅起來在地上走來走去，逛累了到小盆子里喝點水，都懶得搭理你一下。

沒想到這東西長起來飛快。一個多月后，即能飛速奔跑，從籠子里直接跳出來，進去也是一下子蹦了進去，特別是你用球或者帶子逗它玩時，反應之迅速令人瞠目，它在地板上飛奔，并能及時剎車，迅速轉彎。再過些日子，在快速奔跑中就能一下子蹦到沙發上了。

自從它第一次蹦上沙發之后，它便喜歡上“爬高上低”，幾個沙發輪流表演。我們從剛開始不允許它上沙發，到最后一家人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而它，將幾個沙發也很快占為己有，一任在沙發上玩耍，睡覺。

名字叫志玲

總得有個名字吧。不能總是小狗小狗地叫。它是白色的，有兩條俊美的大長腿。我的女兒說，就叫志玲吧。轉眼三四個月，志玲也成了我們家的一員了。長期觀察下來，發現這個家伙鬼精鬼精的，它不用嘴說話，但是它的行動和眼神都是會說話的。比如它要吃飯，先用雙爪在你腿上趴趴，之后跑到食盆子跟前一坐，就是說：我餓了，想吃飯了。你教它一些小知識，它也能很快掌握，比如你給它吃飯時，讓它“唔——”幾聲（拖長音），它剛開始“唔”不出來。你多教它幾次，慢慢它便能發出來。不過不知是聲帶問題，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有時它憋半天憋不出來，憋出來，聲音也很小，只在嗓子眼里擠出一點點。你若再“戲”它，叫它說，它逼急了，會生氣，會忽然“喔唔喔唔”給你狂吼幾聲（聲音極大，明顯不高興了）。這時它真生氣了，你拿它“消遣”，一次兩次就算了，當個生意做了（蘇北方言，意為沒完沒了）。它已忍耐半天了。

有時它則非常“嚴肅”，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你去“撩”它，它也不正眼看你（有時用眼角瞄你一下），繼續逛來逛去，不知道它找什么，還是有什么心思。

吃了一肚子生咸魚

我們不是初次養狗，在孩子小學時，曾買過一只京巴。不過那時我們也年輕，自己還玩不夠，哪有那么多精力去管它。養了一陣子，也只粗放地去養，我還喜歡瞎弄它，把它翻過來抱，在草地上往空中扔，扔得好高。一次失手，直接摔在地上，摔得“嗷嗷”亂叫，吃東西也沒有規矩，瞎給它吃，有時也把它關在衛生間里，不知怎么給弄了一身的蚤子，剃光了毛，搽藥，很久才好。之后孩子升初中學習緊張，送回老家外婆家去養，可是沒養多久，不知怎么死了。過了很久，那邊才告訴我們。總之一句話，那時我們對養狗還缺乏耐心，缺少經驗。

這不，這回的這個志玲，只帶回老家一次，就又把它給弄病了，還差點送了性命。

大概是長假吧，我們要回老家縣里去，可它怎么辦？只有帶在車上。在老家它也是“歡實”得很。只是老家縣里是平房，雜物太多。有個大院子，它快活倒是快活了。在院子到處亂跑，一會兒花壇，一會兒陰溝亂哄，把身上弄得跟“泥猴子”似的。一次，它竟然在一張老沙發后面，發現“她奶奶”（我媽媽，以孩子的口吻）藏的一袋咸魚干，不知怎么給它趴了出來，狼吞虎咽一頓猛吃，待我們發現時，地上已給它搞得一片狼籍。趕緊上去阻止，逮住它，可它還掙扎著要去吃，嘴里還緊緊銜著一條，我們費了半天勁，才從它嘴里將那半條魚弄出來，氣得又對它的屁股猛抽了幾下，它才乖乖地跑到一邊去了。

可是，只一會兒，它在院子走廊上吐了。吐了一大堆，將吃下去的幾條咸魚，都吐了出來。——過后才聽人說，狗不能吃咸的。它卻一下子吃了這么多的咸魚！

即使這樣，吐了之后，它并沒有什么不舒服，還是神氣活現的。

這下子真生病了

沒想才過了幾天，帶回到城里它就生病了。先是看它沒有精神，老趴在那兒，后來就不吃東西了。我們也不知道帶它看醫生，心里想它清餓幾天也許會好的。動物嘛，皮實呢。

它生病真是可憐，眼神那么憂郁。總是躲在角落或沙發肚下，趴在那里。

過去蹦蹦跳跳，一下子不得閑。生病之后再也不跳了，你外出回家，它拖著病軀上來迎接你一下，把兩只前爪象征性地向你腿上一搭，之后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再后來它連走也走不動了，聽到響動，也只是艱難抬一下頭。

它生病后非常自覺，總是躲在角落你不容易看得到的地方趴著，就這樣，大小便還是到籠子里去。

它已經三天滴水未進了。你給它盆里放點水，把它抱過去，它連嗅都不嗅，扭頭就走了，更談不上進食。它平時對吃簡直入迷，瘋了一樣搶食。我們都說它是“餓牢里放出來的”，可是這時你給它一點狗食，它聞一聞，一點興趣也沒有。

有一天，我以為它死了。一摸它身上，一點熱量都沒有了，它軟軟的，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我對她媽媽說：“她媽媽，她媽媽，小狗死了！”

可不一會兒，它卻艱難地抬起了頭。

原來吃飯時，它總是要吃。我們說，坐下，坐下，就給吃。幾次一教，它會了。我們一吃飯，它就老老實實的坐在你腿邊，坐得像個盧溝橋的石獅子，一團白坐在那里，由不得你不心軟，給它吃，紅薯、胡蘿卜、雞蛋……反正它嘴“潑”，什么都吃。

有時你不想給它吃了，它坐在那兒半天，見你沒反應，它會“喔嗚”兩聲，表示抗議，或者跑到你腿跟前，用前爪推一推你的腿，又迅速跑回去，坐好，意思是告訴你，你把我忘了，我已經坐好了，我好好地坐在這兒呢！

這一下它什么也不吃了。

有一天早晨，我起床過來看它，可一點好的跡象也沒有，還是一副病殃殃的樣子。它不知怎么爬到沙發上的，蜷著睡在沙發中心，你走過去，它頂多抬一下頭，后來連抬頭的勁兒也沒有了。

我再一看，籠子里又是一長溜的血。它拉血已有幾天了，可今天又是這么多，我的心一驚，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必死無疑了。

它的無助讓你心碎。它憂傷的、溫柔的眼睛看著你。那個可憐勁兒，她媽媽就是這時被它擊倒的。女兒急得要命，說“你們怎么還不帶它去看啊！”母女倆趕緊帶它看醫生去。先是看了一家醫院，不見好，又換了一家，還不見好。女兒急得直叫，“怎么辦啊？怎么辦啊？”她媽媽也急死了，來回地看住它，說，不花錢怎么辦？你不能看著它死吧？

母女倆又遍城找醫院，終于找到一家醫院，對了癥了，慢慢才好了起來，當然幾千塊錢也沒有了。

好了之后，她媽媽忽然極愛它了，而且越來越寵它。在吃上，對它嚴格控制，老婆的口頭禪是：你們給它瞎吃，就是和錢過不去。你要是錢多，就給它瞎吃吧。

從此，我們對狗的知識也增長了許多。這一回，才知道，大約什么是養狗了。我們的養狗生活，進入了正常時期。這么一晃，已兩年過來了。

“大偵探”

今天周末，到單位整理書稿，回來晚了。回家時，從單位帶回一個蘋果。自從志玲到我家來，家里的東西都逐步往高處轉移。因為矮的地方，都給它夠遍了。我的鞋子、襪子沒有一雙沒給它拖過。家里凡能拖走的、拖得動的東西，都給它拖到窩里去過。

還有就是吃的。它實在太饞了，仿佛餓死鬼投胎，整天就為了一張嘴。那個狗鼻子，就是個探測儀，到處掃描，沒有藏得住的東西。現在它已發展到沙發、茶幾隨便上。家里幾個沙發，想跳哪個跳哪個，想睡哪個睡哪個，輪流跳來跳去玩。在這個家里，它已經“自由化”得沒法治了。

所以我回來，就偷偷地將蘋果放在了電視機柜子上的一個小盒子里。

我開始吃晚飯，她媽媽坐在那兒看電視，志玲睡在它窩里，將頭枕在窩的沿口上，權作枕頭。

我吃到一半，她媽媽到廚房找東西，之后出來同我說話，志玲也跟了過來，在我們的腿跟前轉了轉。只一會，不見了。她媽媽又說了幾句，回頭一看，志玲不見了。再找，嗬！這家伙躲在沙發的茶幾肚子下，兩只手里正抱著個什么東西在啃，她媽媽趕緊奔過去，低頭一看，志玲正抱著那個大蘋果在啃呢！她媽媽趕緊從它嘴里搶出來，可是已經給它啃了一個大口子。

這個家伙，太壞了！整個就是個“大偵探”。什么東西你再會藏，也藏不住。

她媽媽非但不打它，還一把把它抱在懷里，說：“誰教你的？你怎么這么聰明？你的爸爸媽媽到哪兒去啦？沒有人教你你怎么學會的？志玲就是聰明，我們家的志玲就是聰明。”

說完，又往懷里緊了緊，把個小狗狗抱得像個孩子一樣。

你到底整天想什么？

中午吃涮羊肉，我去羊肉館買了兩份牛肉、一份肥牛，要了麻醬、韭菜花和甜蒜。她媽媽在家，到菜場買了好多蔬菜。有藕、冬瓜、荸薺、香菜、蘑菇、土豆、豆芽和小烏菜……我們就站在鍋臺邊涮。小志玲忙前跑后，一會兒廚房，一會兒客廳，真是個無事忙，就跟賈寶玉似的。

女兒在手機上網，看如何自制狗糧。女兒邊看邊說，可以給狗狗做蝦殼，做西芹和菜花，還可以給狗狗做生日蛋糕……

我們在鍋臺邊涮得很開心，志玲白忙一氣，可沒有吃到。她媽媽將幾片羊肉在鍋里涮涮，又放到白開水里洗洗，之后喂到志玲嘴里，志玲沒有嚼就咽下去了，又回來坐到鍋臺邊。她媽媽說：

“沒了。休息，休息。現在去玩吧。”

一陣狼吞虎咽，大家吃飽了，開始喝湯，稍事休息。她媽媽說：

“唉，吃得我累死了！”

吃還累！還“累死了”！之后話匣子打開了：門口有兩棵大蔥，是鄧大姐（我們的鄰居）給的，放在門口鞋盒里。“怎么有兩棵蔥啊！”她媽媽說。

鄧大姐給的來，她說，人家山東人給她的。

“好大的蔥啊！”她媽媽說。

之后又洗了一小塊羊肉給志玲吃。志玲沒有吃到多少，可跑來奔去，不亦樂乎。

“你的人生理想就是吃。”她媽媽又數落它，“你腦子里就一件事：吃。我們人類要向你學習，那什么事辦不成啊？”

女兒說：“它又吃蘋果又吃狗糧，現在又吃肉！”

她媽媽說：“上午本來就吃得遲。中午又吃，腸胃會搞壞的。”沒有說幾句，又把志玲抱在懷里，對它說：“你可吃飽了？你說，飽啦飽啦！“轉臉又對我們說：“人如果能把狗腦子撬開來研究研究，看它腦子里想的是什么就好了。”

真洋相

中午我午睡起來，一開臥室房間，見志玲仰在沙發上，可以說是四仰八叉。我開門聲音那么大的響動，它并不像平常那樣趕緊跑過來，而是仍睡著不動（它是有午睡習慣的），只是把頭扭過來，兩只眼睛望著我。那個樣子萌的，真是不要不要的。

我立即折回房間，取出手機，跑到它跟前，連拍了好幾張照片，可它仍睡著不動，就這樣仰著，歪著頭望我。

我拍完回到臥室，馬上發了一個微信朋友圈，貼了幾張照片上去，起了一個標題：“真洋相”。“真洋相”是我家鄉天長的土話，即快活的意思。

不一會兒，獲得許多朋友的點贊。

“石獅子給它磨出屁來”

下午去開計劃生育會，回來早一點。一開門，門反鎖了，我就知道她媽媽出去了。她媽媽很少出門。我開門時想：志玲也被她帶出去了嗎？不是說志玲要去打針，還要去洗澡嗎？

可是開開門一看，志玲在家呢！被關在鐵籠子里，我舍不得，立即將它放了出來。放出來的它高興得不斷往我身上跳，跳好多次，我好心安慰它：“好，好，乖乖，不跳了，不跳了，歇一會兒吧。——自己玩去。”可是它還是跟著我。

中午我沒有吃飽。主要是沒有主菜，一點肉沒吃。下午開會喝了幾杯茶，胃里即“燥人”得不舒服。中途休息，我還跑到酒店一層的自助餐廳找了一個桔子吃。說起來丟人，我走進餐廳，服務員正在擺餐，我看沒人管，本想吃幾個已切好的哈密瓜，可又沒有叉子，于是見到桔子，就順手拿了一個。拿上先還不敢吃，抓在手心里，一直走到大廳，怕服務員追出來。她若追出來，頂多還給她罷了。我走到大廳休息區，坐在沙發上，見并沒有人追我，才偷偷地剝了吃了。

因此我回來第一任務是找吃的，這正好和志玲的“第一目標”相吻合，它于是跟前跟后，一步不肯離我。我先是將稀飯熱了吃掉，又喝掉一個酸奶。我吃這些的時候都給了它一些，特別是酸奶我還多留了點兒給它喝。它先舔了酸奶的蓋子，之后將酸奶盒子套在嘴里吃，吃得干干凈凈。而它自己的胡子和臉都黏滿了，又用舌頭舔臉。怎么能夠得著呢！我找了餐巾紙給它擦了擦。

可是我走到哪里它還是跟到哪里，儼然就是一個跟屁蟲。之后又到處找東西，趁我不注意，蹦到椅子上夠到電腦桌上，偷了我們之前切在盤子里的蘋果。叼了一大塊，見我來了，拔腿就跑，先往自己的窩里跑，之后想想不對，又跑到沙發肚子下，還是給我逮到了，從嘴里硬拔出來，可還是給它咬了一大塊。

飯后沒事，我到電腦桌前看新聞，它自己在客廳玩。我上了一會兒網，見它沒了動靜，便回頭找。沒有！我趕緊起來，看廚房沒有，沙發上沒有，窩里也沒有。跑哪去啦？我走進衛生間，一看。好家伙！在浴缸里呢！出不來了，兩只前爪搭在浴缸沿上，正在那兒玩呢。

我趕緊把它抱出來，四個爪子濕濕的。我找來一條毛巾，要給它擦擦，它卻用嘴咬著毛巾死不松口，好不容易拽出來，它又躲來躲去，不讓擦。我一下子沒抓住，它掙脫了就給我躲貓貓。我追到沙發邊，它跳到沙發上。我趕緊捉，它又飛快地跳到另一座沙發上，就這樣跳來跳去，動作又是那么迅速而敏捷，非常優美，讓你氣不得哭不得笑不得。

我一氣之下，把它逮到關到籠子里去了。一關起來，它就發呆。過一會兒，生氣了，發出奇怪的聲音：

“嗚，嗚——嗚。”

不高興。

我又到廚房盛了半碗小米粥，坐到桌子前，開始吃。它不高興，把頭背過去，一副生氣的樣子。

一個未來小作家

昨天晚上志玲還是挺好的。

女兒晚上下班回來，要我給她買淮南牛肉粉絲吃。她吃完之后，開始打掃衛生，我則看尤金·奧尼爾的話劇《榆樹下的欲望》。

女兒掃完地，不知什么時候，在桌上吃了個彌猴桃，吃過她桌子不收椅子也不收，結果這個機靈的志玲趁女兒不注意，跳到凳子上，把桌上剩余的彌猴桃連皮帶肉偷吃一通，等女兒發現，它已經吃了大半。女兒連忙沖上去，從它嘴里掏，可這又能掏出多少呢！

中午我休息，客廳的門沒有關，主要是為了透透空氣，鄰居孩子小慧才七八歲，卻十分淘氣，中午不睡覺，在門外逗志玲玩，嘴里發出各種聲音，逗得志玲在籠子里狂叫，以為真來了什么亂力怪神。“喔唔，喔唔……”志玲叫得越兇，鄰居孩子越快活。我睡在床上想，也許若干年之后，這個叫小慧的孩子成了一名作家，她會記得這少年的往事么？也許她還會寫道：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我的鄰居家養了一只小白狗，小狗十分可愛。我每天趁大人們午睡，就出去逗小白狗玩。我模仿它叫，小白狗真以為外面也有一只小狗，也叫，而且越叫越兇、越狠。我快樂極了。這只小白狗，真給我的童年帶來無盡的快樂。

我睡好起床，將志玲放出來玩一會，讓它活動活動。沒一會，它又跑到廚房夠鍋臺子。我叫它出來，它根本不理我，我一生氣，給它屁股上狠狠一巴掌。它立即跑出來，躥到茶幾下，躲了起來。

可不一會，它又跑出來，跳到沙發上，咬著墊沙發的床單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