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弋


車水馬龍的街頭,一位大俠正在懲治欺凌弱小的地痞,這位大俠白衣飄飄的樣子,那叫一個溫潤如玉、文雅出塵,圍觀人群紛紛叫好。當把劍架在那地痞項上,他跪著痛哭流涕大喊“大俠饒命大俠饒命”的時候,我疼醒了。
睜眼一看,母親柳眉倒豎手里拿著搟面杖站在我床前:“臭小子,你還沒起床,又逃學?!?/p>
我沉浸在美夢中無法自拔,錯過了去學堂的時辰:“母親大人饒命,這就去這就去?!蔽掖掖业卮┥弦路?,洗了把臉,就跑去學堂。去了,自然是被夫子一頓好打。
前座李舍賊眉鼠眼地嘲弄我:
“又做著你那大俠的美夢了?”
我回敬道:“他日,待我周白名滿天下的時候,你可別來巴結本大俠?!?/p>
他哈哈大笑,仿佛聽見什么不得了的笑話,捶著桌子:“就你,大俠?也就在夢里過過癮吧?!?/p>
醒殺天下惡,醉臥美人膝,這便是我此生夙愿。
可到十三歲,我還是不會半點武功,唯一遇到的惡人就是李舍,不過我打不過他。想來,就算我從十四歲開始習武,成為大俠,也只能算大器晚成了。我沒想到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十三歲那年,我在河邊摸魚時遇到一個衣衫襤褸、仙風道骨的老者,這就是我的師傅。他說我手腳靈活、根骨奇佳,是個習武之才,我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從摸魚就可以看出我是個武學奇才,但并不影口向我拜師學武的決心。我白天去學堂學文,晚上隨師傅習武,如此日復一日。
師傅教我辨善惡,明是非,趨吉避兇,行俠仗義。十八歲那年,師傅回了天蘭山,他走之前告訴我隨時可以去找他,但是到那時,他希望我可以在江湖上有一番作為,如此不負他,也不負自己。
此后,我單槍匹馬地挑了蓮花寨,將那個橫行一時的土匪窩給端了,又救了被黑云山莊抓走的葉府大小姐,更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抓到了“摘星妙手”,討回了三個門派被盜的圣物,終于在江湖上薄有名聲。因著我一直穿白色的衣裳,江湖人送外號“白衣書生”,不過我委實不愛那些舞文弄墨的文人玩意兒,穿白衣服也是因為附庸風雅。
江湖百曉生說“翻海大盜”在江城?!胺4蟊I”惡貫滿盈,欺男霸女、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江湖人人欲除之而后快。每年多少武林豪杰前赴后繼地去為武林除害,但是一一敗北。此番我定是要去江城的,我知道我打不過他,可若是闖蕩江湖的人連滿腔熱血與一身孤勇都沒了,又有什么意思?
騎著馬走在雁歸林,初秋的山林,有些許涼意,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哆嗦。這里的景色倒是美,綠林掩映,樹影斑駁。也許是剛下過雨的原因,顯得樹木翠綠欲滴,看了讓人心曠神怡,時不時還能聽到鳥鳴聲聲,只是沒有同伴,難免有些無趣。突然看到前面有個人,身著青衫,背挺而直。那人聽到馬蹄聲,竟不回頭,也不怕暗算,這樣的人,怕是武功極好。湊近一看,只見那人濃眉大眼,鼻挺而高,端的是正義凜然之相,原來是趙清。
若說“翻海大盜”是大惡,那趙清就是大善。江湖人俠義者多,但是只有一個趙清。
他十七歲初出江湖,就帶著蓋世神功,沒人知道他師承何處,也不知道他從何而來。江湖人,有人為名,有人為義,有人為財,有人為情,獨獨趙清,好像什么都不為。哪里有惡人,他就去哪里,殺了人就走,理所應當,干凈利索。他不與任何門派和名流結交,有人說他更像殺手,可是,哪里有這樣殺人以后分文不取還仗義疏財的殺手?特立獨行的他,連我師父都忍不住評一句:“趙清此人,妙?!?/p>
俠之至者,唯趙清爾。
他應當不認識我,畢竟,他是一代大俠,而我只是薄有名聲的江湖浪子。
“趙大俠,在下周白,久仰大名?!蔽译p手抱拳,遇到前輩,行禮是江湖中人的規矩,而且對趙清,我是真的敬重。
他看了我一眼,朝我微微點了點頭,“原來是白衣書生。”趙清竟然聽說過我,這倒讓我有些意外,我接著說:“趙大俠欲往何處?”
“江城。”他倒是惜字如金?!翱墒菫榱四欠4蟊I?那可巧了,咱們同路,也算有個照應。”終于有人陪我聊天解悶、喝酒尋花了,我心中竊喜不已。
“嗯?!彼p輕地道。這趙大俠原來是個木頭。
大約半日,終于看到一家客棧。
“趙兄,此處有家客棧,喝杯薄酒解解乏可好?”這一路真是悶壞我也。
趙大俠蹙了蹙眉道:“我怕‘翻海大盜離開江城,此次好不容易打聽到他的消息。”
“江城的叫花雞聞名天下,趙大俠不想嘗嘗?”
“周兄可自去,不必顧及在下?!痹趺凑f他是木頭,分明是個鐵人,不吃不喝不渴不餓還不乏。我可不奉陪。和趙清道別后,我趕緊找了一家客棧,待我吃了一只叫花雞,喝了兩壺酒之后,給趙清打包了點吃的。但是我發現,前路茫茫,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了。
在江城外五里的地方,我終于看見了趙清,還有另外一個身穿灰色衣衫的大漢,兩個人纏斗在一起,四周飛沙走石,殘枝敗葉被風吹得簌簌作口向,到處彌漫著肅殺之氣,那人應該就是“翻海大盜”吳海。
吳海之所以叫“翻海大盜”是因為他的看家本領是“翻江過?!薄K膭Ψǔ錾袢牖?,那樣的劍法,做俠客多好,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吳海劍下亡魂無數,能招架得住那招“翻江過?!钡?,江湖上沒幾個人,趙清算一個,但他也僅僅是招架得住,不曾討到什么便宜。我去的時候,血已經染紅了趙清的衣衫,真是可惜了那襲青衣。
“叮?!痹趨呛5膭觳迦脍w清胸膛的時候,我用懷里的銀子擊開了他的劍,高手過招,怎容得半點失誤,趙清的劍瞬間揮向了吳海的脖子。我以為吳海這次要去陰間報道了,沒想到,他竟然能絕境逢生。他躲開趙清的劍之后,身如幻影,來到了我的面前?!氨澈蟪鍪郑闶裁从⑿酆脻h?”奇哉怪哉,原來“翻海大盜”也知道英雄好漢。
我匆匆地用手中劍鞘擋下他的劍。心中無比慶幸當年為了追求風流倜儻、瀟灑從容,我苦練了輕功。“嘶”地一聲,我覺得手臂一陣疼痛,原來是被吳海的劍刺傷了。說時遲那時快,趙清恰好看見他劍法中的漏洞,吳海失了先機,且實在是受傷太重,終于死在了趙清的劍下。在吳海斷氣的那瞬間,趙清道:“多謝?!敝x我最初的出手相救,也謝我明知不敵也硬是湊上前的少年意氣。
“趙兄,來時你怕吳海逃了,所以馬不停蹄地趕路,現在手刃了奸邪,總該有時間了。況且你我剛才也算患難與共了,不知可否邀趙兄喝一杯薄酒,共賞天下聞名的江城美人?”
他將劍插入鞘中,道:“多謝周公子美意,在下的妻兒正等著在下回家?!痹S是因為剛剛一起出生入死過,他待我的態度比初識要親切一些。倒是有情有義,如此我也不能勉強?!懊廊丝梢圆灰?,酒總該可以喝吧?”我用手搭上了他的肩,此刻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
“周公子好意,在下心領,在下出來半月有余,該啟程回家了,周公子,就此別過?!彼谷活^也不回地往前走。
“哎,你這滿身血,不先療療傷?”這人當真不要命。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上,道:“皮外傷。”外傷還能把青衫染透?
我搖搖頭:“此番,我也是要回去的,趙兄可介意多我這個伴兒?”
“我要日夜兼程,只怕……”
“你我江湖兒女,哪有那么多講究?對了,趙兄,既然你如此心系家人,何苦出來闖蕩江湖?”
他眼睛望向遠方:“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只陷于兒女私情?世間安得雙全法,我既然選擇了江湖,就顧不上小家,到底是我虧欠她們母子太多?!弊肿昼H鏘,但是我分明也聽出了諸多無奈。他這副樣子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忽然想起我給他帶的吃的,交予他時,他也不客套“多謝。”
“趙兄,你單槍匹馬來殺吳海,難道不怕打不過他嗎?”問出口方覺得唐突。沒想到他竟然答了:“怕,我怕我死了,我妻無人護,我子無人養。”
我啞然:“那你為何不等我?”“我更怕更多的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他淡淡道。
我們在相遇的雁歸林分別,我道:“趙兄,下次若再見,可別再爽小弟的約?!?/p>
他答:“一定。”趙清說一定那就是一定,江湖傳聞趙大俠一言九鼎。
我以為來日方長,我總有機會和趙清開懷暢飲、快意江湖,沒想到,趙清竟然食言了,這次相見成了最后一次。
幾天后,我在醉香樓吃菜喝酒,突然聽得旁邊一人說:“你說趙清退出江湖了?”我心中一頓,他那樣的人,怎么會在江湖還動亂的時候,退出江湖?
他的一個同伴接道:“聽說啊,是采花賊問柳的弟弟,為兄報仇殺了趙清的妻子,趙清萬念俱灰,歸隱深山老林了。哈哈哈,枉他稱為一代大俠,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算什么大俠?”
我慢慢地喝完杯中的酒,看著豐盛的菜肴,卻已經沒了興致。屋外的翠竹像極了當日雁歸林的那片風景,只是,人卻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人。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若是沒有趙清,我還可以和誰把酒言歡,揮斥方道?
此時此刻的我并不知道,多年以后,當我因為家國天下不得不舍棄紅顏的時候,我才終于明白了趙清所說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我只愿我此生都不曾明白那生離死別情義難兩全的不得已。
而我終其一生,再也沒有見過趙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