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伙計

黃燦燦

清嘉慶年間，太和有一家永裕當鋪，掌柜的是個外鄉人，姓王名瑞，人稱王掌柜。此人聰明透頂，做事縝密。他看著鋪子越來越大，人手不夠，還需要找個能干的伙計。現有的幾個伙計張誠、李實等人都不錯，可惜都是老實頭兒，商海如戰場，關鍵時候他們怕是難為自己排憂解難，這回一定要招個足智多謀的高人。于是王掌柜貼出告示：本店招伙計一名，無論出身貴賤，無論相貌俊丑，唯才是舉。一經錄用，待遇優厚。

第二天，鋪子外就來了幾十個應聘的人，王掌柜經過面試、筆試、珠算考核，最后只留下一位，此人姓趙，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文采不凡，機智過人，還習過槍棒拳腳，身手了得。王掌柜怕他是個紙上談兵的趙括，又給他出了一道能力測試題，吩咐他說：“本縣城西街路南有個悅來客棧，店主姓張名曉新，行事十分謹慎。此人有個怪癖，逢八必吃鮮鯉魚，所以他每月的初七、十七、二十七必買一條鯉魚，留到次日再吃。我要你在初七白天，在路上把他的鯉魚弄到手，只能智取，不能強攻。你若能做到，即聘你為伙計，待遇豐厚。否則，寧缺毋濫。”趙秀才眉都沒皺一下，應了聲：“好嘞！不過張誠、李實兩位伙計，得隨時聽我調遣。”王掌柜點點頭表示同意。

一轉眼本月初七就到了，趙秀才一大早就在魚市上轉悠，不一會兒就見到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推著獨輪車來到魚市上，他一眼就相中了一條十斤左右的大鯉魚，然后與賣魚的討價還價，臨走又少給了人家幾個銅錢。賣魚的無可奈何，說道：“好你個張曉新，時常買我的魚，算計到了骨頭里”。趙秀才暗暗點頭，從一旁圍觀的人口中得知，這人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張店主，為人最是較真，他怕伙計買魚昧下他的錢，所以每次都是親自來買。

再說那張店主，推著獨輪車走到半路，突然在前面拐彎處的路中間看到了一個布袋，里面累累垂垂，似乎裝了不少東西。他緊走幾步趕上前，正要彎腰去拿布袋，斜刺里沖出一個布衣漢子，搶先抓起了布袋，打開一看，哈哈笑道：“哈哈，這么多銀子，老子今天發財了！”張店主的眼都要饞紅了，立即上前嚷道：“這是我剛才掉的口袋，里面的錢都是我的！”那布衣漢子冷笑道：“你說是你的銀子，可有什么證據嗎？”張店主上前就搶，大喊道：“這口袋上的梅花就是我老婆繡的，還要什么證據！”倆人這一嚷嚷不要緊，立刻圍了很多人來看熱鬧。一個小胡子勸道：“你兩位也不要吵，是誰的銀子很簡單，你們只要說出里面銀子的數目就好了！”張店主急扯白臉地說：“我出發時娘子給我裝的銀子，幾兩幾錢我說不上來，不過這口袋是我娘子親自繡的，絕不會錯！”

眾人一起看著布衣漢子，他慢悠悠地說：“我老婆出門時也給了我這個口袋，不過她說，萬一碰上貪財鬼就會把口袋搶走，所以里面只放了幾枚石塊！喏，給你們看看好了！”說完把袋子倒過來一抖，嘩啦，里面的東西掉了一地，果然是幾塊大大小小的爛石頭。人們哄堂大笑，七嘴八舌地嘲笑張店主貪財不要臉，張店主臊得滿臉通紅，回頭去推獨輪車，卻大吃一驚，車子上的大鯉魚已經不見了！

原來那布衣漢子和小胡子是趙秀才找張誠、李實裝扮的，這一招叫渾水摸魚。

王掌柜看著面前那條大鯉魚，聽趙秀才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不由得面帶笑容，連連夸獎：“手段不錯！既如此，我要加試兩場，試你的本領。倘若你還是能取勝，我付你的薪水再加兩成！聽著，目標還是張店主的魚，在十七日夜里，你要把鯉魚弄到我家，二十七那天半夜，讓他把鯉魚情愿送給你。記住了，只能智取，用強不算！”趙秀才只得答應。

光陰似箭，轉眼十七日又到了，那天趙秀才整整睡了一天，王掌柜知道今兒是個夜活兒，也不理他。二更時分，趙秀才裝束停當，靜悄悄來到白天早踩好點兒的張店主家，翻墻入院。他先是“喵喵”地學了幾聲貓叫，又用手“咔咔”撓廚房的門，再悄悄蹲在張店主夫婦臥室的窗外聽動靜。果然，室內的夫婦倆已被驚醒，男的問：“魚放在哪里了？別讓饞貓吃了呀。”女的說：“放心吧，在堂屋里方桌上呢，貓進不來的！”趙秀才聽得真切，他借著月光環視院子，發現廚房前面有一口水井，水井西面有一棵彎腰棗樹，樹下是個草編的雞窩，里面棲息著幾只雞。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用一根細繩一頭拴在棗樹根部，另一頭拴在屋門旁一塊石頭上，像個絆馬索一樣，他躲在一旁，手里還撿了一塊磚。

他撿起石子扔向雞窩，雞受到驚嚇，嘎嘎直叫。張店主又被驚醒，點起油燈，喃喃道：“有黃鼠狼偷雞，我得去看看。”說罷，開門而出。

常言道：屋里點燈外面黑。張店主剛一出來就被繩子絆倒，不由得發出“哎呀”一聲大叫。趙秀才早有防備，立即把磚頭扔進井里，發出“撲通”一聲響。那屋子里的婦人慌了，驚叫道：“瞎燈滅火的，掉進井里可不是耍著玩的，雞被偷走倒是小事兒！”慌里慌張地赤著腳跑了出來，張店主正在往起爬，被妻子一撞，兩人同時跌倒，滾在一起，吵吵嚷嚷互相埋怨。就在這混亂之時，趙秀才已經從后窗爬進屋去，來到堂屋，拎起鯉魚跳窗而出。

趙秀才使出輕身功夫，躥房越脊，很快回到了王家。他把鯉魚往王掌柜桌子上一放，王掌柜不由得嘖嘖稱贊：“好本事啊！就看最后一關了。”

二十七日那天，趙秀才把胖伙計張誠和瘦伙計李實邀到酒館，要了四個菜一個湯，邊喝邊聊，安排他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只喝到掌燈時分，三人一同住進了張店主家的客棧，登記了姓名，交過了房錢。趙秀才覺得房錢有些貴，正想找房東理論，見房東走了進來，手里拎著一條十斤重的大鯉魚，往房梁上一掛，笑瞇瞇地說：“有勞三位今夜給我照看這條鯉魚，怕你們拐走了，所以扣了你們的押金，明天如果鯉魚安然無恙，押金退回，房錢折半。”三人大驚，異口同音抱怨道：“你這店家好生無理，你這魚又不關我們的事，憑什么給你看著。”店主說：“實不相瞞，本月初七、十七我已丟了兩條魚了，這盜賊手段了得，防不勝防，見三位年輕力壯，想來個責任分擔，多謝了！”三人憤憤不平，可店主已經出去，不應也得應了。

誰知睡到半夜里，平地陡起波瀾，張店主帶著幾個伙計把門拍得啪啪響，說要進房搜查輕薄歹人。

原來就在前一陣兒，張店主去了一趟茅房，回來后見妻子披衣坐在床頭，正在哭泣，問其原因，其妻說：“你出去后不該把燈吹滅，當時伸手不見五指，有一人乘黑而入，滿臉酒氣，湊近了我的臉，看樣子是意圖非禮我。迷迷糊糊中我抓傷了他的臉皮，剛剛點燈一看，指甲縫里還有血絲呢。”

張店主氣得暴跳如雷，跳腳喝問：“那賊人是個什么面容？你沒有吃虧吧？”妻子說：“倒沒吃什么虧！黑暗中哪能看清面目，只感覺那張臉又大又白。”張店主眼一轉，想到今晚的房客，除了常來常往的幾個規矩熟客，就是傍晚入住的三個漢子可疑，他們又怪我多扣錢，一定是他們作的惡！于是罵道：“定是那三個挨千刀的干的，看我不訛他銀子去！”就有了剛才的一幕。

門外喊聲如雷，趙秀才趕緊招呼張誠、李實起來，三人用桌椅把門堵得死死的，就是不給開門。張店主惡狠狠地罵道：“你們當中有個白胖大臉的賊子，趁我去茅房的時候圖謀不軌，被我娘子抓傷了臉皮。你逃不掉的，趕快給我出來！是公了還是私了？”趙秀才故意做出心虛的聲音問道：“公了怎么說？私了怎么講？”張店主說：“公了就是把你們送到衙門里，告你個調戲良家女子之罪，重打四十大板，聽從縣太爺發落。私了就是你們每人出十兩銀子，這事兒一筆勾銷。”趙秀才反問道：“我們愿意私了，若我們臉上沒有傷咋說？這不是誣賴好人嗎？”張店主說：“若沒有，萬事罷休，今晚房飯錢全免！”屋里三人吼道：“那不行，得打個賭，弄個彩頭，只有找個保人來見證。方可開門。”張店主說：“你們說賭什么吧？這深更半夜的我又到哪里去找保人？”趙秀才說：“如果我們臉上沒有傷，你這條大鯉魚送給我們，并向我們賠禮道歉，永裕當鋪的王掌柜為人公正，可找他來做保人。”張店主心想：他們愿意私了甚好，這是甕中捉鱉，手到擒來的事，三十兩銀子就要到手了，于是爽快地說了聲：“依你的。”馬上吩咐一個伙計去請王掌柜來做保人。不多時王掌柜來到，問明情況后，欣然同意。三個人穿好衣服，把門打開，張店主打著燈籠近前瞪大了眼睛一一查看，見三人臉上完好無損，皮光肉滑，哪有一絲傷痕！

這一下可大出張店主的意料，既然有話在前，他也無可奈何，只好把鯉魚白送給趙秀才等三人，免了食宿費不算，還向他們深深地作揖賠罪，口里沮喪地嘟噥道：“今兒活見鬼了。”

當夜趙秀才他們就離開了悅來客棧，回到當鋪，趙秀才把鯉魚雙手獻給王掌柜，自豪地說：“怎么樣？完成得還好吧！”王掌柜豎起大拇指贊道：“太妙了！不過我有一事不明，張店主的老婆明明抓破了你的臉，指甲上還帶有血絲，你的臉皮卻毫發無損，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你有改頭換面之術？”趙秀才哈哈一笑：“奧妙之處就在此。我是把白酒涂在臀部的，她萬萬沒想到靠近她的是我的臀部，當然說是個大臉白胖子了。實則我沒有碰及那婦人身體的任何部位，也不至毀人名節。”說完解下褲子，露出臀部，果然上面有幾道血絲。王掌柜哈哈大笑：“好手段啊！果然是足智多謀，技巧過人！我有你幫襯，一定是如魚得水，如虎添翼啊！張兄，進來吧！”話音剛落，見那張店主背著手從鋪子里出來。這一下趙秀才三人大吃一驚。

王掌柜笑道：“張兄原本是我至交好友，所以我出題考試才著落在他家，也是存心開個玩笑。他剛剛得知，原來這幾次失去大魚都是我在出題考試應聘者，等天亮還要罰我的酒呢！”趙秀才趕緊拱手施禮，連稱“得罪”。

張店主擺擺手，問道：“趙兄果然技高一等，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你既有如此身手，怎么又來應聘這份工？自己做點兒什么也不會差啊！”

趙秀才略一遲疑，爽快說道：“實不相瞞，我曾在雙峰山上一個匪巢里做過幾年師爺，這身功夫也是那時練出來的。三年前山寨被朝廷圍剿，小人也被判入獄幾年，現在才出監，立誓改頭換面，重新做人，還請掌柜的給機會。”

王掌柜也是豪爽之人，稍稍一愣就哈哈笑道：“就沖你有這般身手卻甘心為人做工，也可見你悔過的誠意。我們一起喝一杯吧！”

張誠端出酒倒入杯里，王掌柜雙手奉上，趙秀才也不推辭，仰起脖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