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康記憶(組詩）

梅吉

馬爾康的雪

先白進眼里，再白進心里

似乎那些年，入冬的馬爾康

用一場雪就可以了卻一樁心愿

一些進入，一些滲透

另一些，落在童年的記憶里終年不化

那時候我不懂憂傷

只知道美，天下事無非

來了，又走了

看到了，又不見了

雪花，在時間的管道里空著雙手

我沒有堆過雪人

怕冰雪消融后再也牽不到她的手

怕星群描摹夜里的風

和達爾瑪街空空的房梁

人間脆弱，陽光先于我們預知雪的歸期

我愿意是那個在火塘旁不住伸手的孩子

愿意一生的馬爾康

總有雪花帶來糧食和月光

達爾瑪街的銀匠

從春天到冬天

銀匠都不說話

叮叮當當的敲打聲就是他的語言

泉水一樣鋪滿達爾瑪街

那時馬爾康的火苗不及銀匠手中的火苗旺盛

有風或者無風

銀匠都會坐在路口

銀匠每天重復著同樣一件事

將銀子與時光一一敲碎

又復合成器

銀匠把自已隱藏在一件件銀器中

像冬日的花草隱藏在大地深處

老街上的人都說銀匠的手藝來自遙遠而神秘的西藏

銀匠說手藝人都是上天之子

他是達爾瑪街上唯一低著頭仍然顯得高傲的人

色爾米的風

一想到風，風就不請自來

催生這里的青稞，麥子

自然的慰藉，總帶著溫良的氣息

風吹動索橋與山坡上的經幡，經文隨風飄遠

就算被一再誤讀

菩薩度化眾生的心也從未改變

等到風把牧草還給牛羊

等到星子填滿天空，便是回家的時刻

順著你手指的方向

我看到不朽的神山

群山在風中安息

麥子成熟的季節，大地上蓮花盛開

萬物都有本來的樣子

無論你離開還是回來

去大藏寺朝圣

黑夜尚未過去，我們在夜色中出發

無數星子看著無數人

天空與大地之間最后的路程

被信仰慢慢縮短

身旁一定有蓮花悄然綻放

我們看不見聽不見

屬于我們的春天還未到來

而那些花，與大地一樣深藏著古老的偈語

流水終究會回到天上

所有的記憶被一一清洗

我偶爾能想起的部分，是月光下你的清澈

不再說話

語言到最后也會消失

在接近雪的地方

我們慢慢變白，慢慢被自己融化

卓瑪的歌聲

風送來花香

你的歌聲在山谷中飄蕩

谷倉不滿，河流不斷

聲音溫暖而憂傷

牛羊永遠不瘦

雪花次第開放

山鷹飛過草甸

相傳上古時候山鷹總與仙人同行

守護著這一方山水

心懷青山的人，與大地一樣沉默

此時，月光落在水上

你推開木門，輕輕歌唱

一切回到最初

阿媽告訴我山的由來

群山不過是天地間薄薄的一張紙

鋪開，涂上綠色

如果是雪山，

就讓它白，一直白下去

折疊成最高的那一座豎起來放在西藏

供眾生膜拜

折疊成蓮花狀的放在心臟的左邊

供我面壁，供我懺悔

供我一次次看見又一次次遺忘

在梭磨河畔書寫

月色清明

這樣的月色屬于我的家鄉，屬于我的童年

你岀現在書的最后一頁

像一個遲到的人，晚來風急

而我，依然想給你一個體面的結局

比如，寫你在雪夜歸來

失去水分之前

用最后一滴甘露洞明世事

聽到你名字的時候，我已不再悲傷

我把自己寫進更遠的年代

遠得我們只有來生再見

關于從前

我一筆帶過

我知道，從前，有過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