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先森
廣麗推薦:有起承轉合的悲痛都是故事,無趣乏味的悲傷才是生活。
后來,你說的地方我都有去走。
我在每一個你曾經說過的地方拍照紀念。
這么多年,山還是那座山,大街小巷人來人往熱熱鬧鬧。
剩下的卻只有我一個人。
我第一次遇見紀故里是在楠溪江,她站在竹筏上,穿著輕便的小白T,外頭套了一件寬松牛仔衣,黑色長褲小白鞋,頭上反扣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正望著周遭的美景。
四周一片歲月靜好,她平地一聲驚雷,大吼出一句古詩:舟子不知人未起,載將殘夢上清溪。聲音在悠悠空谷不斷回蕩。
我們另外幾個和她一起坐竹筏的人在一旁被她文藝得一愣一愣的,猴子這個語文白癡眨巴著小眼睛一臉欽佩地看著她:“我的娘啊,這年頭沒點文化都不好意思出來旅游啊?!比缓笏D頭一臉嚴肅地看著我,“你瞅瞅人家這水準,你這個語文課代表嚴重不合水準啊?!?/p>
我翻著白眼想把他的頭往旁邊的水里按。
這之后悲劇來了,那姑娘在竹筏快靠岸的時候也不知想了什么,一步快跑想跳過岸去,動力不夠,整個人撲通一頭栽進水里。
周圍一片嘩然,旁邊的船老大嚇得面色如灰,手忙腳亂要去撈她,她掙扎幾下,慢悠悠把上半個身子從水里探出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站穩,笑瞇瞇說:“沒想到這里淺得我站起來也才到腰?!?/p>
船老大面部扭曲的樣子估計是想把她再踢回水里去。
猴子離她最近,也被無緣無故濺了一身水,咬牙切齒:“多好一姑娘,可惜腦子有問題?!?/p>
我沒搭理他,看見女生被水沖洗干凈微微有些泛白的唇,招呼她快點上來,她又用手抹了一把臉,沖我笑著說沒事,把牛仔衣拉鏈對上,一拉到底,然后轉身朝岸上走去,當真半點不矯情。
這年頭這么豁達的姑娘不常見了,我倒真覺著這怪有意思的。
中午吃完飯,我一個人出去瞎溜達消食,沒想到又看見了她,她換了一套衣服,是粉色沖鋒運動衣。她蹲在房門口和一個老奶奶聊天,也不知道聊了什么,兩個人都是笑瞇瞇的。兩個語言不通的人,聊天估計也是驢唇不對馬嘴的,虧得她們還樂呵呵的。
我遠遠地瞅著她的唇,剛被冷水泡得有些發白的唇又涂上了桃花色的口紅,在這春天里格外應景。
一旁桃樹上的桃花開得灼灼然,風吹,有花瓣散落。
我遠遠地拍了一張,從遠處看,她的唇色像其中一片花瓣停落在了她的身上。
我沒有想到會那么快又見到她,烏鎮小巷,她依舊是白T長褲,把牛仔外套別在腰間,嘴里咬著串不符合這個季節的糖葫蘆晃頭晃腦。
我下意識對她一笑,她看見我,也是一愣然后笑了。擦肩而過的時候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說:“緣分啊美女?!?/p>
猴子他們在楠溪江那里就和我分開了,他們要去上海北京玩,我想去古鎮看一看,便決定兩撥分開走,反正時刻聯系著也不會出什么事。
我電腦和他們視頻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們也一臉興奮。
猴子在那頭拿著水杯捏著嗓子唱:“可惜了啊,前生的緣分今生的宿命,若有來世定為男兒身,不負卿卿念想。”
神經病啊,我翻著白眼把群聊視頻掛斷了。
不過幾天后,我覺得如果這真的是緣分的話,我們倆的名字簡直可以一起刻在三生石上讓后人瞻仰。
第三次遇見,在周莊的茶館,我一推開門就看見她嘴里含著棒棒糖走出來。我第一反應竟然是,怎么每一次見到她,她都在吃東西啊。
她看見我,也是一呆,臉上慢慢露出對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感到困惑的表情來。
她把糖從嘴里拔出來,朝我走來:“我說姐們兒,你該不會是在跟蹤我吧。”
我怎么也沒想到,她在我面前站定,一開口居然是這么一句話。
我這會兒連白眼都翻不出來了,被氣得笑了:“我說大妹子,你該不會是警匪片看多了吧?”
她往后退了幾步,像掃描儀一樣上下打量我,然后點頭:“看你人模狗樣的,應該不是嫉妒我的美貌,對我心懷不軌。那得了,既然這么有緣分,咱們加個好友結個伴吧,畢竟易得如意寶,難得有情郎嘛。”她又眉眼彎彎模樣。
如果我沒有記錯,那句詩不是這么用的吧,我在風中獨自凌亂。
后來我們閑得沒事對了下對方的攻略,這才發現我們倆緣分的源頭在哪里。一個字,懶,兩個字,都懶!
我和她的攻略,十之八九巧合。
她沉默很久:“我懶得做攻略,就在網上隨便找了個看起來挺靠譜的古鎮攻略?!?/p>
我也沉默,我也是,隨便網上找的一篇。
看來找的是同一個,這巧合度簡直可以當街灑狗血了。
不過這也是一種緣分啊,要知道,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一段孤獨的旅途,很容易對有眼緣的人產生好感。就像現在,我和她一下子就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革命友誼。
“你知道為什么蘇州美女這么多嗎?”
我那個時候在專心挑碗里的香菜,頭也不抬:“山水好啊?!?/p>
她笑:“你聽說過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吧?你知道這句話怎么來的嗎?古代的皇帝選妃子在這里,所以各個地方的人就把自己家里的漂亮女兒送過來讓皇上選妃。沒有被選中的就留下來生兒育女,繁衍后代。”
我抬頭瞥她,她嚼著一根沒煮熟的粉得意洋洋:“所以那些所謂山水養人都是放屁扯淡,說白了還是基因?!?/p>
我捂著胸口:“扎心了啊老鐵。”
她再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天生麗質難自棄了吧,祖傳的,你就不一樣了。”
我:“求求你了,你還是閉嘴吧。”
和紀故里相處久了才發現,這孩子真的是一個深井水。
初見她,美女為先,再相處發覺過于活潑,再熟識,便只剩下神經了。我時常懷疑她的腦子里裝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發條,讓她一刻不想安寧。
可是我又是極其喜歡她的,她滿腦子的古典詩詞,脫口而出的和她本身氣質不符的文藝,常常讓面對著她的我有一種飯堵在喉嚨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的感覺。
你見過有人對著一根木筷子喃喃,病樹前頭萬木春的嗎?
我:“說人話?!?/p>
她:“我們去吃其他不用筷子夾的東西吧,例如牛排?!?/p>
我:“……”
初到旅館,外頭有幾棵樹,她看著窗外頭鳴叫了幾聲的鳥,懶洋洋地趴在窗臺:“鵲鵲復鵲鵲,春明飛向深樹落?!?/p>
我:“好的好的好的,知道你是文化人,所以你能和我一起把床單鋪好嗎?”
她捂著耳朵搖頭:“你說什么,我聽不到,聽不到?!?/p>
我:“……”
怎么才剛開始就有種所遇非人的感覺。
我一直納悶她背包里放了什么鬼東西,重到爆炸,后來才知道是幾罐維生素,她每天準時吃它們,吃得比什么都勤。
我玩著手機坐在一旁看她皺著眉頭把手上一把各種樣子的維生素倒進嘴里,喝了一口水吞下去,然后翻著口袋滿世界找糖,著實有些納悶:“維生素有那么苦嗎?”
她拼命點頭。
我是真沒吃過苦成這樣的維生素,當時腦子一抽就想伸手去拿,手在半空中被她重重一把拍開。
“干嗎啊,別亂動!”這么久了,她還是第一次語氣這么嚴肅。
她話一出口,我們兩個都愣了。
她沒再說什么,把維生素迅速收拾好放回書包,然后迅速到另外一張床上躺好,“啪”的一聲把燈關了。
黑暗使人冷靜,我躺在被子里反省。覺得確實是自己過于魯莽了,才認識幾天而已就自然地去掏別人的東西,這實在是不禮貌的行為,更何況那些維生素看起來也是很貴重的,如此一想便釋懷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兩個都恢復如常,她沒有提我也不提,那件事就算翻篇了。
我和她去爬山,再一次發現她真的是外強中干。那些維生素也不知道補她啥了,我自認為我已經夠虛了,她比我還要虛。
爬兩步就必須得停在原處緩兩口氣,拍拍照片。
一座不怎么高的山,別人一小時就爬完了,我們爬了一上午,別的收獲沒有,照片倒是拍了一堆。
到了山頂,有座廟,時間也不早了,索性吃完齋飯去抽了個簽。
順手抽的,她上上簽,我下下簽。想了想,我把自己的放了回去。她瞪大眼睛震驚地看著我,許是想不到原來還有這種操作。
我說,這種事,但凡好的我都信,但凡不好的我都不信。我信你一生平安喜樂,可我不信我以后諸多不順。
她點頭:“我也覺得?!边€是笑瞇瞇的。
我去結賬,晚些出來看見她站在寺廟底下往上看,一臉虔誠,把我嚇了一跳。
我說:“看不出來啊,你還信佛。”
她繼續笑瞇瞇:“信啊?!比缓笤偬ь^,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緒。我順著她的視線看,看到的也不過是低眉菩薩滿目慈悲。
“南方啊,你睡了嗎,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很久以前,有一戶人家,她們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大女兒聰明伶俐,學習成績很棒,尤其喜歡語文,最為鐘愛詩詞,她說,以后的夢想是中文系,研究古典文學。
“那個妹妹不懂事,整天只知道玩,但是仗著腦子好,平日里考試也挺好,除了語文。她最討厭古詩詞之類的,她說,那些東西啊,都是舊時代的,為什么要學。
“后來,姐姐突然發現生了病,不能上學,去了醫院。
“她帶了幾本書在醫院天天看,書都是唐詩宋詞三百首之類的。
“妹妹去醫院看她,聽她念叨得耳熟能詳,學到了很多有趣的詩詞,雖然她并不知道什么意思?!?/p>
我瞇著眼睛等后續,等了半晌,她依舊沒動靜。
我問:“然后呢?”
她搖頭,然后沒有然后。
她問:“這個故事是不是太無聊乏味了啊?”
我想了想:“嗯,很普通,不知道算不算是一個故事。一般故事都有起承轉合啊。”
我們的最后一站是紹興,完成后我就打算結束這場旅行去北京和猴子他們會合。她家離紹興近,她送我去的機場。
過了安檢,我遠遠地看著她,再三囑咐:“你自個兒要當心啊?!?/p>
最后一天才加了Q,說來好笑,我和她在一起旅行快10天了,居然到分別才加上聯系方式。
她的Q空間挺奇怪的,從頭到尾她的消息只有我一個人點贊,我看她的照片,只要有她的,大多數都是背對著鏡頭,她擺了一個跳躍的姿勢,剪刀手捅破天,伸得高高的。
我給她留言,嘲笑她千篇一律的姿勢。
她無奈:“可是這是最能清晰表達心情的姿勢啊?!蔽覍Υ吮硎静唤狻?/p>
此后她常常發些圖片給我看,讓我嫉妒羨慕恨。烏鎮、西安、平遙古城、鳳凰,最后一張圖的位置定位在布達拉宮。
我笑:“這可離得有點遠啊。”
她回復說:“可不,累死老子了。”
那段時間快要月考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沒看手機。
過了一段時間想起再看,她已經把空間給鎖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更何況是旅途中的相遇。倘若有一天你安靜離去我也覺得正常,人本來就是這樣,交往是雙方面的,一旦斷了某種聯系,就會開始變淡變淺,人之常情。
在我以為這段旅途中的情意就這樣斷了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個她寄給我的包裹,我拿著快遞一頭霧水。
里頭有一個護身符,還有一張紙條上頭寫著她的QQ賬號和密碼,以及一封信。
她在信里和我說:“佛,我是信的,假如有天我真的不在了,我還得指望菩薩幫我保佑我爸媽呢。還有啊,對不起,那時候我不是故意吼你,因為里面裝的其實不是維生素,是我的藥?!?/p>
那些事,我突然頓悟了。
我想起她時常病態無血色的唇。
她的瘦。
她背包里滿滿的藥。
她怕苦時常放在嘴里的糖。
有些人的生命悲壯又絢爛,像她吃的彩虹糖。
她寫: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這個人,到現在還是這樣亂用古詩。
我終究沒有再調侃,在她寫的那句話下面回:天涯明月君,朝暮最相思。
護身符是她找人給我開過光的,據說能保佑我這幾年平安喜樂。
我想起她抽過的那張平安喜樂的上上簽,如果是真的該多好,我希望這是真的,我多想這是真的。
我登了她的賬號,看見了她的留言,空間的第一條:假如以后你去了其他地方,幫拍幾張照片放在這里頭啊,也讓我看看你眼里的世界和你走過的足跡。以后,我就會接回這個號啊。
這是我和她的約定。
我一直在等她。
定約人,紀故里。
簽約人,沈南方。
高三畢業我們一伙人又來了一次畢業旅行。
也是巧,猴子定的那家旅店是窗外有樹的旅館。
我盯著外頭的樹說:“鵲鵲復鵲鵲。”下一句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轉頭回去的時候猴子她們看著我一臉驚恐——不會吧,一首詩背不出來就背不出來唄,怎么還難過出眼淚了呢?
我哭了?我一臉茫然,抹了一把臉,半晌,淡淡說:“沒什么,風太大了吧?!?/p>
外頭云淡風輕。
鵲鵲飛到枝頭落。
“喂,南方,你睡了嗎?我繼續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
“故事的后來,姐姐還是離開了。
“那個雙胞胎妹妹開始看姐姐喜歡的書,她最向往李白自由自在肆意瀟灑的生活。
“病房內父母摟著姐姐哭得撕心裂肺,她卻發現自己沒有眼淚,只是握著那本書。她決定做最后一件事,這錦繡山河她替她走,那些乏味的東西她替她背,她替她看世間景色過往煙云。
“再后來,那個病,或許是家族遺傳,她高中時學校體檢,發現自己也有潛伏。
“她決定再一次出去,去把那些寫在紙上被人向往的古鎮再走一遍。
“那一次,她遇見了一個女生,有著她姐姐一樣的名字,南方。
“這是開始。
“而你知道,有起承轉合的悲痛都是故事,無趣乏味的悲傷才是生活?!?/p>
人這一生太短暫了,偏偏太多時間都被用在回憶上。她在路上步履不停,細數過往。
而今我替她回憶記錄整理遠方。我總覺得她會回來。
所有人都問,為什么只拍背面照。
她站在那里,高高舉起擺著“耶”的雙手,雙腳在按鍵按下的那一瞬跳躍離地。
只有那個拍照的人知道,在這個看起來興高采烈的背影的正面是怎樣一張悲痛欲絕淚流滿面的臉。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萬種風情,又與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