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舒藍
廣麗推薦:兩個不同的人相遇,是多奇妙的事,從此未來像一杯果汁,酸澀還是甜蜜要等無數個太陽升起的時刻去探尋,這就是無所畏懼的青春吧。
顧北北第一次和杜森說話,在小城百年一遇的漫展上。
因為漫展的受眾少,展廳前門可羅雀。負責人姐姐看見不遠處滿面春風發傳單的小姑娘很有親和力,便循循善誘:“換上裝幫我們宣傳半小時,我送你兩張免費的門票怎么樣?”
顧北北看見那套舞姬的紅裙子,一下子歡呼起來。
春日的晌午,微風還有些涼意,顧北北一邊哆嗦一邊美其名曰要等到一個有眼緣的人將多余的票送給他,美麗“凍人”地愣是宣傳了兩個鐘頭,直到遇見了杜森。
不能否認,杜森的裝扮真的很像《火影忍者》里的卡卡西,顧北北最愛的一部熱血動漫。高至嘴角的黑色毛衣領,半黑半白的頭發,以及淺墨綠色的外套。
顧北北一個沒忍住撲了過去:“哇,這頂假發真逼真,我們能合個影嗎?”
杜森愣了一下,顧北北急忙將票遞給他:“我是說,你扮演了卡卡西,是為了參加漫展吧?”
幾秒鐘后,一臉期待的顧北北眼睜睜看著杜森的臉色由紅潤變白,再漸變得鐵青。他很沒風度地拍掉顧北北的手,丟下句“玩笑開過頭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剩下一臉茫然的顧北北在風中凌亂。
再遇見杜森,顧北北還是一如既往的沒腦子,雖然走腦子很難,但她真的走心了。
在小鮮肉遍布校園生活的年代,顧北北只喜歡周董,而音樂社招新時,杜森恰巧唱了他的歌。當時顧北北剛兜售完一袋子面包,心想午飯一定要加雞腿獎勵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耳朵敏捷地捕捉到一句:“你發如雪凄美了離別……”
她一秒鐘便陷入了杜森的歌里,眼前甚至浮現出一幅美輪美奐的古風畫面。
她興致勃勃地撥開人群沖進去,驚喜地看到杜森。即便知道音樂社的審核是抽歌唱,顧北北還是在杜森唱完時扮成記者的模樣問他:“請問你是為了將這首歌唱出感情,引人入勝才特意戴了假發嗎?”顧北北是真的好奇,杜森為什么總戴著一頂白色假發。
良久,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歌聲的感染力早已煙消云散,杜森望向她:“高一三班顧北北?”
“你知道我?”顧北北的心跳起來。
杜森點點頭,一字一頓地說:“傳聞說得沒錯,你身上的垃圾味跟你的嘴巴一樣臭。”
沒等顧北北反應過來,杜森便狼狽地抱著吉他逃開了。顧北北奇怪地想,明明被嘲諷的是自己,他跑什么呢?
一節課后,顧北北終于在同學的解釋下后知后覺,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除了白化病外,還有一種顏色叫少年白(兒童及青少年時期白發性疾病)。
小城里的學生少見多怪,對這種罕見的情況好奇又難以接受,時不時像個小學生般用外套捂住鼻子,聲稱這種病會在呼吸中傳播。
杜森隱忍地低著頭,就在他覺得自己要爆炸的那一刻,顧北北“嗖”的一下搶過那名男生的外套丟到了樓下:“怕被傳染就轉學唄,正好下樓撿衣服的時候順便滾蛋。”
顧北北的嗓門很大,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到她身上,她轉身跑走了,把來這里的目的丟到了九霄云外。她跺著腳想,幫他報了仇,也算是跟他道歉了,假裝落荒而逃時,竟聽到杜森用唱歌很好聽的聲音說:“多管閑事。”
早知道會有這個后果,自己就不幫他了,顧北北坐在操場長吁短嘆。昨天被她丟衣服的男生小有來頭,竟然斷了顧北北的客戶,賣不出去面包就賺不到午餐錢,只能就著干巴巴的面包曬太陽。
顧北北遠遠看見一個打籃球的男生將喝完的飲料瓶朝垃圾桶扔去,立刻跳起來,撿相對干凈的飲料瓶也是她的本行,可剛伸出手,瓶子便被一雙板鞋踢出去很遠。
顧北北抬起頭,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撿起瓶子不聲不響地坐回操場邊上,依舊覺得杜森很好看。
陽光在他白色的頭發上閃爍著光澤,見他從頭至尾沉醉在書中沒抬過頭,顧北北心血來潮對杜森大喊:“杜森,唱首《發如雪》吧。”
既然對她不理不睬,不如讓他討厭自己,至少能注意到自己。顧北北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而杜森果然沒有辜負她,皺起眉頭:“我得罪過你嗎?你非要每次都這樣?”
顧北北站起身,真摯地說:“杜森,我是真心覺得你特別好看,歌也好聽。”
杜森冷笑:“我不稀罕。”
“……”顧北北想起同桌說她和杜森是一個世界的人。可即便他們一樣卑微,骨子里還是大相徑庭。
顧北北的弱小,源自于她殘缺的家庭。自有記憶起,好像爸媽總會因為某件小事吵成一團,甚至大打出手,可當著顧北北的面他們又理直氣壯:“夫妻間哪有不吵鬧的?”
“怎么沒有?”顧北北想,不是有個詞叫相敬如賓?她受夠了這樣的雞飛狗跳,迫不及待地想早一點跑到大城市,離開這個她不理解的家。
所以顧北北從半年前起就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她把父母給的錢存在一張卡里留作備用,每天清晨順路批發幾袋面包零食,賣出第二天的本錢,剩下多少錢就吃多少元的包子。最近天冷起來,吃早飯的同學明顯少了,她剛準備以后多進一些……
顧北北味同嚼蠟地咽著面包,向天發誓,她再也不會管杜森一根毫毛的事了。
也許是心情不佳,更大的可能是連吃了幾天面包果腹,下午的體育課上,顧北北突然眼冒金星,還伴隨著暈眩和呼吸困難,她想忍一下,但最后只在摔下去的一瞬間,勉強抓住了一件鮮紅色的衣服。
但顧北北到底不是嬌生慣養的女生,迷糊中有人飛快地往她的嘴巴里丟了顆清涼的薄荷糖,沒過幾秒她便重新睜開了眼,一抬頭,發現杜森因為她揪得太緊,不得不一直辛苦地半蹲著身子。
他的臉似乎憋得發紅,顧北北索性閉上眼,耳邊突然傳來杜森咬牙切齒的聲音:“你給我適可而止。”
顧北北像被裝了彈簧般“嗖”地跳起來。
他們對面站著,伶牙俐齒的顧北北突然說不出話來,心頭的種子似乎結出了一枚酸澀的果實,正渴望吸收燦爛的日光。
直到杜森一聲怒吼嚇得顧北北拉回思緒,他說:“瞎折騰什么?怎么減肥你都不好看,有好身體還不知道珍惜……”
顧北北突然委屈得不行,她想起這幾日推銷面包時,那些人對她的指點和躲閃。顧北北哽咽得說話斷斷續續:“還不都是因為你,替你解圍,不僅一句好聽的話都沒有,還被郭胖子斷了財路。”
杜森愣了一下,又塞了一顆糖到顧北北的嘴巴里,這次是暖甜的橘子味,像少女裙子的顏色,像午后黏稠的日光。
那是顧北北的十七歲里最甜的一天,傍晚時分,她一會兒將透明的糖果紙對準玫瑰色的夕陽,一會又仔細壓平夾在書中。
顧北北無論如何都沒想象過自己的記憶中會擁有這個畫面,杜森向她走來時,身后有大片的陽光隨著他堅定的步伐移過來。她的身后有一只籃球,一罐沒開的可樂,可那一秒她就是清楚,杜森是在朝她走來,主動的。
這是個多美妙的詞語。杜森站在蹲著的顧北北面前,像一棵足以遮風擋雨的大樹。他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頭,將手里的飯盒丟給顧北北,搶過她手中的面包:“你生意的事,對不起。”
顧北北猝不及防地接過飯盒,還沒組織好語言,杜森便離開了。顧北北想不通,為什么對她那么冷酷的杜森,卻在別人嘲笑他的白發時變了個人似的沉默又軟弱。
不過沒關系,顧北北美滋滋地對著那盒龍蝦蓋澆飯大快朵頤,暗自發誓,自己要做他最堅強的后盾,他沉默,她可以口若懸河,他軟弱,哼,她從小自力更生,爬樹捉雞打群架哪個沒做過?
大概是顧北北的誠意感動了上天,在顧北北連續吃了杜森的午飯一周后,他們不約而同成了約飯二人組。
有一種關系叫水到渠成,顧北北驚喜地發現,杜森家離她家只隔了一站路遠,于是放學時,杜森正慢吞吞往校門走去,“嘭”的一下,一個龐然大物撲過來,他一回頭,嚇得一個趔趄。
顧北北扯下用彩筆畫的鬼怪面具:“陪我去鬼屋唄,負責人就是漫展的姐姐,我打好招呼了,在里面扮鬼一次,就不用買票。你不會害怕吧?”
“呵。”
顧北北笑瞇瞇地跟著杜森跳上公交,又在公交車報站后打開車門的那一瞬間,一把將杜森扯了下去,她才不在乎一路上杜森都黑著臉,甚至美滋滋地想,這算是約會嗎?
直到走進鬼屋,第一只“鬼”的手輕輕地握住了顧北北的肩膀。
“啊”的一聲慘叫,顧北北緊緊抱住了杜森,杜森頓了一下,邁著大步繼續往前走。
掀開簾子,黑乎乎的暗房里突然站滿了穿著白大褂的人,他們緩緩轉過了身。
最后是杜森將顧北北整個兒裹進大衣里拖出去的。
杜森要交門票錢時,緩過勁兒的顧北北心疼地叫:“沒事,我還能進去扮鬼。”
杜森冷笑:“是你嚇顧客還是顧客嚇你?”
顧北北不出聲了,像個小貓似的眼巴巴看著杜森交了兩人份的錢,放下心來。
雖然顧北北嚇得慘,但恢復得也極快,她拉著杜森跑出去,蜂蜜柚子茶般的日光正傾灑在萬物上,顧北北說:“作為補償,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浪費時間,我回家了。”
顧北北糾結:“那我去你家跟你一起復習功課?”
“轉性了?”即便兩耳不聞窗外事,偶爾鉆進耳朵的關于顧北北的故事,也只跟賣貨和吃喝玩樂有關。
顧北北悶悶不樂,杜森停下腳步:“跟不跟上來隨你。”只是顧北北跳起來的那一秒,杜森突然后悔了。
杜森打開門時,爸媽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他倆相視一笑,歲月靜好。
顧北北就是從那天下午開始,真正夢想起杜森來的。
靠顧北北單槍匹馬的付出,杜森和她的關系果然日漸增進,顧北北幾乎發動了全身上下的雷達,像個小太陽般圍著杜森轉啊轉。
可是杜森收起書:“顧北北,你煩不煩。”
“不煩啊。跟你說,這可是我最下血本的一次,買了十個菠蘿包,竟然全部賣光了。”顧北北伸出手,在杜森眼前晃了晃,“賺了這個數。”
“厲害。”
“還有啊,跟你待久了,我近朱者赤,考試沒墊底。”
“棒。”
“你就不能多說幾個字?”
杜森干脆站起身回教室,半路上卻被班主任攔住了。
“杜森,我知道你唱歌好聽,但你媽媽說,至少要到畢業才能染黑,所以……”班主任欲言又止,“迎新生晚會節目選拔,你能自己退出嗎?”
杜森愣了一下,顧北北躲在老師身后沖他擠眉弄眼,他瞬間暴跳如雷地明白了,但杜森忍了忍,一言不發回到了教室,他完全沒意識到這會助長神經大條的顧北北。
選拔當天,顧北北費盡心思為他找來了參加評選的機會,用兩個面包換來兩個“伴舞”,使用蠻力將杜森架上了舞臺。
顧北北以為,按照杜森的性格,他至少會不慍不火唱完一首歌,可她失算了。待兩個男生松開杜森的胳膊,杜森便低著頭往舞臺下走去,顧北北急忙戴上原先準備的白色假發,大義凜然地說:“我陪你。”
“讓開。”杜森一甩手,顧北北便狼狽地摔下了舞臺。
杜森下意識想拽起她,顧北北眼里卻閃爍起淚花:“白色頭發怎么了,又不是你的錯。你不是喜歡唱歌嗎?杜森,我告訴你,再熱的心也被你冷涼了。”
臺下一片唏噓,老師進場查看,杜森松開了顧北北。
迫于老師在場,顧北北走調走到西班牙地唱完了一首《發如雪》,她滿臉滾燙地走出門,對站在一旁的杜森視而不見。
直到顧北北消失,杜森才察覺,之前每一次都是顧北北主動。
他想斷干凈了也好,他們之前存在著諸多的不理解,可杜森還是情不自禁走到了顧北北的教室,鬼鬼祟祟往里望去時,被拄著拐杖的顧北北撞了一個趔趄,“對不起對不起。”顧北北抬起頭,“切”了一聲,幾乎是踉蹌著撲進了班里。
前幾天顧北北心不在焉地回家,幻想著種種杜森跟她低頭認錯的模樣,想得眉飛色舞時,腳下一滑摔了一跤,怎么都爬不起來。
顧北北哭哭啼啼地給爸爸打電話,幾分鐘爸爸便滿頭大汗地跑來了,她看到爸爸頭發上的青絲,突然有點難過,顧北北想,或許自己該收斂一些了。她不做生意了,拿了糖和果凍給大家當回禮,突然變得受歡迎起來。
前桌一臉羨慕地說:“北北,你知道你我行我素的樣子有多酷嗎?”
很快就有同學扶住顧北北,等顧北北轉過頭,杜森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重新波瀾起伏。
可她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跟杜森開口了,那個舞臺像個分割點,他們之間的所有聯系被完整切斷,顧北北甚至開始懷疑,如果換一個家庭和睦、像風一樣美好的又有點酷的少年,她是不是也會心跳加速呢?
可她無從知曉,從始至終,她只遇見了一個杜森。
顧北北扔下雙拐后,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正好那天爸爸臨時有事,顧北北想著心事慢慢地晃著,一不小心就提前下了一站。
以前和杜森一起,她總拉著他去附近的小吃街,顧北北狠狠咬了一口牛肉餅,有點咬牙切齒地想,好歹是那么久的朋友,后來竟一次也沒去找過她。
就在顧北北暗自氣惱時,一個熊孩子指著她說:“那個阿姨走路的姿勢真丑。”說著,竟然一搖一擺學了起來,顧北北深呼吸,忍住沒把書包丟過去。
那一瞬間她突然發現,就算不是自己的錯,和別人不一樣,就是會滋生出自卑感。她所以為的強大是假裝不在意,但如影隨形的殘缺會讓自己敏感又多疑。
所以縱然冷若冰霜,在別人提起白發時,杜森還會弱下來舔舐傷口。顧北北突然想跟杜森道歉,比如,買一束花?旁邊就有花店。
一輛垃圾車駛過,顧北北突然看見干凈的垃圾桶里有一束漂亮的藍色妖姬,她“嗖”地戴上了手套,撿起來沖洗干凈。
如果他接受了就什么都不說,如果拒絕了,就丟在他身上,告訴他是垃圾桶里撿的。顧北北念叨著,在樓梯口迎面撞見了杜森,她手一抖將花塞給他,單腳跳著逃跑了。
沒等顧北北緩過情緒,杜森發來短信:“明早還是一起去上學?”顧北北想也沒想便答應了,于是心又開始坐起了過山車。
第二天清晨,顧北北在杜森家樓下的垃圾桶里,又看見了昨天那束藍色妖姬的影子,它美妙的花瓣變得殘破不堪,像一個被揉碎了的夢。雖然那束花本來就屬于垃圾桶,但顧北北心里還是不痛快起來。
“走吧。”一個身影已經閃過了她,顧北北愣住了,杜森的黑發讓她不太習慣,更不習慣的,是杜森往她的手里塞了朵玫瑰:“昨天我說服了我媽準備去染發,就順便拿去了理發店,不小心掉到地上被踩碎了。我只拯救下這一朵,給你,有大難不死的好運。”
“我第一次聽你說那么多話。”
“呵。”
這是什么破態度,但顧北北還是接過了那朵垃圾桶里的花,并且歡喜得一個趔趄差點跌倒,杜森像是后腦勺長了眼睛,頭也不回地拉了她一把。
顧北北望著他的背影偷笑起來,心想其實未來她和杜森可能分道揚鑣也可能相伴,但至少十七歲是好的,有漫長的過往,還有值得等待、試探和期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