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識

我一直珍藏著一封情書,印花信紙,淺藍色的筆跡。有時候坐在藍天白云下把情書攤在石凳上,在春光的撫摸下端詳,情書折射出一道道七彩光芒,宛如一個晶瑩的夢,在夢里住著一個粉紅色的故事。
那年我考上了縣里的一所私立高中,遇到很多陌生面孔。
那時候我特別喜歡寫詩,常常趴在課桌上把想到的詩句寫在便箋簿上。雖然現在讀起來有些言不及義,空洞無力,但那時候卻博得很多同學的喜歡,他們都不叫我的名字,都以“大詩人”稱呼我。
我幾乎每天都要寫一首詩,等到下課后便用透明膠貼在教室的黑板報上,大家見狀就會圍在一起看我的詩。倘若歌頌的是祖國的大好河山,他們就會叫阿狗蹲在桌子上朗誦。
阿狗自詡有一副像狗一樣的金嗓子,故藝名喚作阿狗。他撕下黑板報上的詩歌,“嗖”一聲躍上桌子,收腹提臀,半跪著,頭微微昂起,他的一對大眼珠子在眼眶里快速地轉動,他在掃視便箋簿上的詩句。他清了清嗓子,開始朗誦起來。
我寫詩歌不喜歡用“啊”或是“吧”字去表達自己的情感。但阿狗每念完一句總要聲嘶力竭地“啊”上一聲,他總以為拖長音能夠顯得忘我,聲情并茂。可每每這時同學們都會笑得前仰后合,我自然也被他氣得七竅生煙,為此,我好幾次都和阿狗廝打起來。
班主任拿我們實在沒法,就罰我沒日沒夜抄課文,罰阿狗背書。我氣不過,在便箋簿上又多寫了一首罵狗的詩。
我把詩歌傳給女同桌陶子妹,想她一定會捧腹大笑并指著我的大鼻子說:“阿識詩人,你作詩罵狗的本事真可謂出神入化啊!”
但有一次,陶子妹竟然當著我的面把我寫的罵狗詩撕得粉碎,她鐵青著臉對我大吼:“夠了,阿識!我不許你這么罵他,你給我滾!”
我愣愣地看著陶子妹,這個平日里文靜,愛穿淡藍色碎花襯衫的女孩居然會因為阿狗遭受我的羞辱而怒發沖冠,有失文雅。
陶子妹喜歡讀我寫的情詩。我喜歡在詩歌里捕捉有關她的鏡頭,白皙的瓜子臉微微透著淡紅,麥色無瑕的皮膚,笑的時候如癡如醉,特別是在阿狗蹲在桌子上朗誦我的詩歌時。
當然,我最喜歡看她那雙清澈明亮的咖啡色瞳孔,陶子妹時常摸著我情詩里的那些溫熱的字眼,有時感嘆:“阿識詩人,這詩歌寫得真美!”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有時也會問:“阿識詩人,你寫的是誰啊?”
“你猜。”她看了看我,又念了念詩:“這難道是我嗎?”我拼命地點頭:“是的,是的。”她笑了笑,又輕聲細語地對我說了聲“謝謝”。
那是我青春里聽到過的最美好的一句臺詞,因為陶子妹說這話時,她的咖啡色瞳孔會輕輕地轉動,像我音樂盒里的水晶球,每次我認真地看著它,它就會一閃一閃,然后跟著音樂畫圈圈。
音樂盒是陶子妹送給我的十八歲生日禮物。她說,詩人寫詩前需要靜靜地聽一首優美的曲子,這樣才能寫出被人喜歡的詩。
我覺得陶子妹說得很對,于是我打開音樂盒,水晶球開始一閃一閃,然后慢慢轉起來,歌聲響起:“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偏偏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
就這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這首歌深深吸引,我竟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寫情詩,全部和陶子妹有關,大多數也很唯美傷感,就好像《晴天》里描寫的這樣:“刮風這天我試過握著你手,但偏偏雨漸漸大到我看你不見。”
直到后來有次我看見陶子妹偷偷把午飯塞進阿狗的桌洞里,我才突然明白,讀高三時的陶子妹每天都捧著一大碗涼開水在教室里慢慢地喝,她那白皙的臉上總會滲出汗珠,下午上課時會昏睡在課桌上,總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老師問她一些很簡單的問題,她也答不上來,這些原來都和阿狗有關。
陶子妹說,左大海之所以會喊自己為阿狗是因為他從小就沒有爹娘,他和六十多歲的奶奶相依為命,奶奶靠撿破爛供他讀書,他每天只喝一小碗米粥。
自陶子妹發現阿狗的這個秘密后,她才把自己的中飯留給阿狗吃,她說這樣不但能幫助同學,自己還能減肥,真是大好事一樁。但我就是有些不服氣,她憑什么對阿狗這么好,寧愿自己挨餓?
第二天,我找來阿狗談話。我想讓他知道陶子妹為了幫他,她自己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可我卻發現一個驚天秘密,原來阿狗已經成了陶子妹的男朋友。
阿狗曾為了阻止陶子妹,堅決不吃她給的午飯,卻差點害了陶子妹的性命。那天,陶子妹站在教學樓的天臺上,她威脅阿狗說:“左大海,如果你不答應我,我就死給你看!”阿狗拿她沒轍,只好先答應她。
我聽后真是哭笑不得。我總以為自己喜歡陶子妹,喜歡得不行。我每天都在睡覺前打開音樂盒,趴在床上聽那首曲子,然后熬夜寫情詩,第二天送給陶子妹。
可我不曾預料到,有很多喜歡或不喜歡有天會在別人的心里潰不成軍,我喜歡陶子妹,陶子妹卻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她有男朋友,我只不過把自己當成一首情詩送給她,她雖然喜歡讀詩,但絕對不會喜歡上寫詩的人。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陶子妹趴在阿狗的肩膀上哭得泣不可仰,天臺上時不時有風吹過,這大概是風看出了他們的情意,沒一會兒他們又手牽著手,笑意盈盈。
我也仿佛明白,陶子妹第一次大發雷霆叫我滾是有原因的,她喜歡左大海已經到了無法忍受我在詩歌里罵左大海為狗的地步。
我終于下定決心不把手中的情書送給陶子妹。雖然這封情書里也有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但我還是把它藏在了音樂盒里。每當我再拿出來時,盒子里的水晶球就會一閃一閃,仿佛周杰倫唱的那樣,“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偏偏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
也許陶子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是第一個陪我過生日的女孩,也是唯一一個送過我生日禮物的姑娘。我給她看情詩,送她情書也是有原因的。
我們都有過那種把喜歡一個人,看成和吃飯、念書、走路一樣重要的日子,把喜歡看得好鄭重也固執。比暗戀要多一些,比戀情要少一些,像是一種簡單的信仰,傻傻的堅守。那種喜歡,或許一生也就只能有那么一次了。
多年后,我們終會在生命的某個轉角發現,那些被辜負的被隱匿的被埋葬的喜歡,并不是毫無意義的。
至少我現在在南方過著更有詩意的生活,有時候一個人偷偷跑到北方旅行,看到類似的風景,聽到熟悉的旋律,我就會想起那樣一個故事,那么一位姑娘:
從前從前,也有個人等你下課,愛你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