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志遠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會走上外傷急癥外科這條路?這些年的工作中,我見證了生命的無常,也體會到起死回生的感動與病人重生的喜悅。
外傷病人通常是比較年輕的人群,原本應該有大好的人生在等待他們,如果能夠治愈,依然能夠重新回到社會,繼續扮演他們的角色,繼續發光發熱。相反,若傷重難返,影響的往往不是單一的個人,經常連帶著一個破碎的家庭,以及無盡的遺憾與悲傷。
周末的值班夜,我一如往常在急診室與手術室之間忙碌穿梭。
“急救室有重大傷員!請所有同事準備!”正要離開的時候,急診門口檢傷處傳來重大傷員到院的通知。
傷員是個年輕女性,到院呈現嚴重休克與重度昏迷的狀態。
初步檢查病人,除了頭皮的撕裂傷正在滲血,其他部位沒有明顯外傷。在頭部包扎及輸液之后,血壓依然沒有起色,我幫病人做了腹部超聲波,發現肚子里面有幾千毫升的出血。
“通知手術室和重癥監護病房,準備手術!”腹內出血合并如此嚴重的出血性休克,需要立刻手術止血。
“學長,要不要做個CT掃描,看看是哪里在流血?”住院醫生問我關于后續處置的決定。
“病人現在需要的是治療,不是檢查,等到檢查全部做完,病人大概也死了。做CT不會改變病人需要手術的決定!”我一邊安排手術的準備,一邊給學弟一些隨機教育。
“急救室有重大傷員!請所有同事準備!”正當我準備把這個病人推進手術室時,救護車又送來一個傷員,年輕男性,雙腿嚴重變形。
“他們兩個是一起受傷的,撞他們的人沒受什么傷,已經被送去做筆錄了。”隨后趕到的警察大哥向我們描述受傷的經過,年輕的情侶騎摩托車被酒駕者從后方追撞,后座的女孩被卷進車底,前座的男孩則是下半身被汽車碾過。
“先把女孩推進手術室,通知麻醉科,我看完這個男孩馬上進去!”在時間有限、人力也有限的狀況下,我很快地安排好分工與人力配置,吩咐住院醫生先去準備手術,在他去準備的幾分鐘空當,我得趕緊完成后來這個男病人的評估。
男病人的生命體征與昏迷指數都正常,傷處只集中在兩側的下肢。雖然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是雙腿的粉碎性骨折看來相當棘手,更讓我擔心的是兩只腳的脈搏都不明顯,恐怕除了骨折之外,血管也斷了……

“幫他安排個下肢的CT與血管攝影,我要知道他血管受傷的程度;通知血管外科與骨科做好準備,他可能需要接血管,我先上去手術!”這頭忙完,我趕緊交代下去,另一頭還有一個病人在等我手術。
女孩的狀況相當糟,第五級肝臟撕裂傷,整個肝臟一路裂到下腔大靜脈,這樣的止血相當困難。手術進行到一半,男孩也被推進隔壁手術室,原來是CT顯示兩條腿的血管都被壓迫住,越早進行手術,他的腿越有機會保住,這時候血管外科與骨科醫生也已經趕到。
手術后將傷者送到重癥監護病房觀察,結果并不理想。女孩在當天晚上就因為無法控制的出血與嚴重休克而離世,我不得不在重癥監護病房門口宣布病人的死訊。雙方的父母已經哭到崩潰不敢相信,只好把希望放在另一個人身上。
“目前兩只腳都剛動完手術,右腳粉碎得太嚴重,可能留不住;左腳血管外科醫生幫他做了動脈繞道重建,要看接下來這幾天的變化。由于開放性骨折多半伴隨嚴重的傷口感染,再加上血液循環受損造成的組織壞死,他可能還需要接受好幾次的傷口清創手術。”從他們當時激動的反應看,我不確定他們究竟聽進去多少。
重癥監護病房里,經過十幾天的煎熬與多次手術,他的雙腿終究還是沒保住。醫護人員提到這個病人總是不勝唏噓,大家都擔心他未來該怎么辦。他的父母找我談過幾次,除了關心傷勢之外,也包括他的心理問題。
“我還不敢跟他說女朋友已經走了,我跟他說女朋友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你要快點好起來,才能快點轉出去和她見面。”雖然不愿意在病人面前表露,但是大家都對他的未來相當悲觀。隨著一天天的恢復,他開始嫌重癥監護病房沒有人陪、沒電視看,催促我們快點把他轉到普通病房去。
該面對的還是得面對,轉到普通病房的第一天,他就發現不對勁了。接下來的幾天,他變得沉默寡言,和之前的開朗男孩判若兩人。因為擔心病人的精神狀況,我交代病房要特別注意他的一舉一動,甚至邀請了精神科醫生來跟他談談。
然而不論是生理還是心理,病人恢復的速度都讓醫療團隊相當振奮,他的樂觀也讓我們相當意外。幾天過去,他的歡聲笑語又回來了。“日子還是要過啊!至少我還有我爸、我媽和我姐……”他沒有因此放棄自己而一蹶不振,甚至做復健運動比之前更積極了。
“醫生早安!我昨天胃口很好,吃了一整盒盒飯哦!”“昨天復健老師教我的動作,我都努力練習了,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好了!”對于我叫他多吃、多活動的建議,病人的配合度相當高。
他的家人把他的電腦從家里搬來,不同于其他病人總是拿電腦來玩游戲或看電影,他的床邊擺了幾本編程的書。“我高中就對編程有興趣,現在不能走路,更要把電腦學好,才會有工作。”
“傅醫生好!”每次我來查房,他總是聲音洪亮地打招呼。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每回有朋友來看他,他總是這么跟朋友介紹我。他永遠是一張充滿笑容的臉,似乎這些不幸不是發生在他身上,永遠是那么熱情有禮貌,失去的雙腿與親人并沒有把他打倒。
到了該出院的時候,他的爸媽還對后續的照顧有疑慮,希望我能讓他再多住幾天。“放心吧!我會照顧自己!”反而是病人在安慰他們。
“除了我的門診,我還會安排你去康復科。看看還有什么適合你康復的運動,還會給你安排裝義肢的事情。”
“好!我要把我的義肢擦上指甲油!”雖然是病人自嘲的玩笑話,卻讓我有種莫名的感動與感傷……
出院后第一個復診日,病人依然精神抖擻。“傅醫生,謝謝你,真的!”沒了雙腿,他仍堅持奮力地從輪椅上撐起來,只為了要和我握手。直到今天,我們始終保持聯絡,我知道他仍然在努力讓自己的生命活得精彩。
很多人曾問我,為什么會走上外傷急癥外科這條路?
這一刻,我找到了自己熱愛工作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