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中考完的夏天,我脫去校服,換上自己最滿意的一件風衣,站在家門口對一臉驚愕的母親說:“我闖蕩江湖去也?!?/p>
那時,我15歲,中規中矩地過了15年,青春是一筆輕描淡寫的濃縮。世界在我眼中如此迷人,是教室窗外無法企及的萬家燈火,像是長久居于蛹中的蝴蝶忽然悸動,我急于探出那柔嫩的觸手。
當得知這所謂的闖蕩江湖,不過是在一家商場里打暑假工時,母親“撲哧”笑開,默許了我的心血來潮。
工資不高,作為臨時售貨員,我的日薪只有30元。帶領我的高哥是正式工,他年齡大我一輪,而日薪僅高我5元。我們負責售賣的貨品是英語學習點讀機,這種華而不實的學習工具非常昂貴,但在望子成龍的家長眼中,它承載著他們無處寄托的希望。
一開始,每當有看起來并不富裕的家長,在我們的忽悠下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沓鈔票,讓兩眼放光的孩子抱走一臺點讀機時,我會沒來由地感到愧疚。每當這時,見怪不怪的高哥總會冷冰冰地說一句“慢慢你就習慣了”,然后把眼皮沉回手機游戲之中。
午間,我和高哥輪流有一個小時的午飯時間。我通常在商場里的面館解決,因此不出半小時就能回柜臺替換高哥,給他充足的一個半小時用于消失一段時間。有一次,家里宴請客人,我按照母親的叮囑回家吃飯,一通狼吞虎咽,總算滿打滿算一個小時趕回了商場。
剛進門,就聽見高哥刺耳的責備:“今天怎么磨嘰了這么久!”我愣在原地,看著眼前我每天都謙讓半個小時的同事,陌生感洶涌地襲來。
這份對世界最初的試探,結束于我在兩周后的辭職。這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探險故事,沒有什么戲劇性的幡然醒悟,不過是在感受了何謂冷漠之后,為自己提前預習成人世界的殘酷打開了一個缺口。
2012年6月22日晚上10點,成為無數青年的人生分水嶺,在這個幾家歡喜幾家愁的夜晚,鮮艷刺目的高考分數,劃就了每個高考考生從今往后的人生半徑。
彼時,我握著不痛不癢的分數,垂手站在窗前,看著沒有悲傷的城市在夜幕之下平靜如水,特別期望瑞林能即刻出現,給予我方向和力量。
我高中的學校坐落在縣城城郊,每個文科班能有10人掙扎上本科線已是值得歡欣鼓舞的戰績,低矮破舊的教學樓,與我們頹然的青春形成諷刺的映襯。兵荒馬亂的年月里,瑞林每天都要雷打不動地從批發市場抱回一箱零食,以略低于小賣部的價格面向全班出售。
瑞林的學習成績慘不忍睹,性格比較浮躁,早已放棄了升學的打算,并一點點為自己積累提前進入大千世界的資本。終于,在攢夠足額的費用后,這個少年辦理了退學手續,遠赴非洲投奔身為包工頭的哥哥。
我既無他的魯莽,又無他的勇氣,甚至為自己的人生進行決斷都顯得躊躇不前。面對志愿指南里漫天繚亂的專業代號,父親表示我已到了能為自己人生負責的年紀,便徐徐退到幕后。
這是一場艱難的戰役,從來就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會在試卷上選擇ABCD的我,就此被推到與世界正面交鋒的前線,把握自己以后的形態。這也是一段瑰麗四射、永生難忘的日子,我為自己做了性格測試,查詢每個專業的就業前景,向無數長輩尋求意見,緊張中夾帶著歡欣,期待十年寒窗之后更加波瀾壯闊的人生。
站在暑期寧靜的湖邊,我分明感覺自己的軀體、骨骼正在完成最后一次拔節生長。
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剛子籌備暑期補習班時,那大步流星、躊躇滿志的樣子。
大一下學期,一張街頭小廣告引起了剛子的注意,那是一家教育機構發布的“英雄帖”,誠征有夢想、有能力的大學生合辦暑期補習班。一直按部就班的剛子,如同心火被點燃,興沖沖地跟機構迅速達成合作意向,用5000元押金換來了“區域負責人”的頭銜,踏上了首次創業的征程。
那段時間,剛子與之前是截然不同的狀態,他招聘兼職老師,制作招生傳單,策劃課程方案,雖然忙碌,但也熠熠生輝。按照他的設想,補習班招夠50名學生,就能輕松賺得人生的第一桶金。
少年世界初相逢,總能迸發出動人的火花。
暑假即將過半的時候,剛子發了一條朋友圈:“第一次品嘗到世界的殘酷,接下來的大學時光要好好養精蓄銳?!?/p>
剛子的初次創業失敗了,每天坐在悶熱的遮陽傘下長達12個小時,報名者寥寥無幾,招聘的兼職老師一哄而散,5000元押金也打了水漂。
新學期返校后,對于暑期里的重挫,我和剛子默契地選擇避而不談。二十出頭的我們,逐漸開始適應這個世界的波譎云詭,淡定值慢慢上升。
只是,剛子身上浮著的那股傲氣突然消失,他剪短頭發,戴上黑框眼鏡,做回了一名安靜的學生。
如今,我沒有從事與所學專業相關的工作,剛子考上了重點大學的研究生,瑞林有了自己的小公司,同時正在參加本科自考。
這一路,談不上成功與否,不過是在得失之間與自己達成和解。在我們告別學生身份,與世界正面交鋒的年紀,最懷念的還是當初躍躍欲試的自己。那些最初的試探沒有演變成一種走向,但是有生之年欣喜相逢,每一次成長都有來路,每一個故事都有因果。
時至今日,我喜歡看年輕人在面對一群老江湖時略顯笨拙,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迎難而上的樣子;我喜歡看年輕人剛剛進入職場,因為一份策劃被罵得狗血淋頭,但仍能調亮臺燈伏案修改的樣子;我喜歡看年輕人夢想開一家屬于自己的店,并敢于去做時,那種氣吞寰宇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