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浮橋

崔建華

在村里，老楚有兩個身份，一個是石匠，一個是判匠。老楚的石匠活兒遠近聞名，不過他現在已經封錘多年了。判匠，就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公斷人，誰家遇到糾紛了，就請他出面調解。

這天，村里董家的大兒子董英上門要跟老楚學做石匠。老楚吸一口旱煙，說：“你開玩笑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經封錘多年了。想學就找別人吧。”

董英笑笑說：“您只要教會我如何做象棋棋子就行。我就想學著做一副能浮在水面上沉不下去的石頭象棋棋子。”

“你學這個干什么？石頭棋子我那邊有的是，你隨便挑一副就是。”

“楚大爺，您就成全我吧，一切都是為了俺娘。”董英一說到他娘，老楚就沉默了。

董英娘今年70多歲了，雙目失明，寡居多年，又當爹又當娘，好不容易把董英和董雄兄弟倆拉扯大了，那叫一個苦啊。

“這事與你娘有什么關系？難道她一個瞎眼老太婆，心血來潮要學下象棋？”老楚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楚大爺，您要是信得過我，就教我，您要多少學費都行。再說，這也是俺娘要我來跟您學的。方圓幾十里，她就信您的手藝。”

“你娘的眼光倒也看得準。為了你娘，也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破個例，教你了。不過，咱丑話說在前頭，我老頭子只動嘴不動手，學不學得會，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董英一聽，“撲通”一聲給老楚跪下了：“師父在上，請受小徒一拜。”

老楚是后來才知道事情原委的。

原來，董家有兄弟倆，大兒子董英干企業，二兒子董雄在城里當局長。董家在村里有座老宅子，30年過去了，早已破敗不堪，眼瞅著周圍鄰居家的房子都推倒重蓋了，董英兄弟倆也把老房子推倒了，蓋起了只有一墻之隔的兩套新房，想讓娘有生之年住住新房。

新房子蓋起來了，誰住哪一套，成了問題。兄弟倆想抓鬮解決。可是娘突然說：“誰能做出浮在水面上的石頭象棋棋子，誰就先挑。”兄弟倆都是孝子，只好按娘說的辦。

兩套房子，一套靠街，一套不靠街，就有了優劣之分。

挑房這天，老楚作為村里的判匠，被兄弟倆請來了。在老楚看來，這比賽一點兒懸念都沒有，董英是贏定了。

可是，比賽的結果卻大大出乎老楚的意料，兄弟倆誰也沒做出能浮在水面上的石頭棋子。

老楚很奇怪，按說董雄做不出來也罷了，董英那可是自己親口傳授的，做這種棋子的關鍵是把棋子的心掏空，這是怎么回事？

老楚拿起兄弟倆做的棋子一看，原來倆人做的都是實心棋子。老楚明白了，兄弟倆是在互相謙讓呢。

消息傳到董英娘耳朵里，老太太說，她早想到這一點了，那就由老楚來決定，看誰棋子做的精致、做的好，就由誰先挑。

比較之下，還是董英做的棋子略勝一籌。董英沒辦法，他寫了兩個紙條，揉成團，讓女兒代替自己隨便抓了一個，結果孩子抓到了沒有臨街的那套房子，董英長出了一口氣，天命如此，誰也沒的說了。

不過，董英想讓娘住自己這套房子，因為自己的廠子在鎮上，離村子近，可以隨時回去照顧她。可是娘非要住臨街那一套不可，說是出行方便。

娘對董英說：“讓我住你那房子也行，你必須做一個至少五枚疊加在一起浮在水面上還歪不倒的石頭棋子出來，要不然免談。”董英搞不明白，為什么娘非要拿棋子說事不可。董英的頭都大了。

董英又找到了老楚，最后聽了老楚教的方法，樂呵呵地走了。

董英娘入住新房的這天，也是董英做好石頭棋子，等著娘和老楚上門驗收的時候。

這天，董英早早把娘和老楚接到村后的水庫邊上，許多人跟來看熱鬧。人都到齊后，董英不慌不忙地讓事先做好的石頭棋子下了水。

董英做了許多組棋子，每一組之間用木棍連接著，做成了棋子浮橋。這樣的棋子不但能很好地浮在水面上，還歪不倒。老太太雖然看不見，但從大家的歡呼聲中還是知道董英做到了，她得去住董英那套房子了。

可是董英娘沒動身，而是坐在水庫邊哭上了，嚇得董英兄弟倆不知所措，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對。

只聽董英娘邊哭邊說：“老董你死得好慘啊，該死的棋子浮橋，是你要了俺家老董的命啊！”

這時，再看老楚，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再也聽不下去了，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幾十年前的一個春天，田莊水庫邊上的小山村發生了一件大事。

正是春耕時候，村里存在倉庫里的糧食種子被偷了，負責看管倉庫的董小生成了重點懷疑對象。大家把董小生架到了水庫邊上，讓他過棋子浮橋，如果董小生能夠順利過了浮橋，說明他沒偷，如果中途掉到水里了，就證明他偷了種子，活該被淹死。

村里遇到這類難斷的事，一直用棋子浮橋來作判斷，而且很少失誤，那些做過錯事的人，還沒上浮橋就被嚇癱了，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把做錯的事一五一十全招了。

棋子浮橋是村里石匠用石頭棋子做成的，石頭原來就重，人若踩在上面，沒有不連人帶棋子一塊兒沉到水里的。

那天，董小生一只腳剛邁到棋子上，人就掉到水里了。剛開春，天還很冷，他一掉到水里就嗆了幾口水，等大家把他從水里拉上來，回家沒幾天就不行了。

董小生死了，留下老婆和兩個兒子，苦熬度日，兩個兒子正是董英和董雄。董英娘一直認為，丈夫的死與那些棋子有關，如果那些棋子能夠穩穩當當地浮在水面上，丈夫肯定不會掉到水里淹死。當年的棋子，正是出自石匠老楚之手。

這天，董英剛給娘拿藥回來，一進門，后面跟著一個人來，是老楚。老楚一進來，就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董英一把拉起老楚，問道：“楚大爺，石頭做的棋子能浮在水面已經不容易了，何況還要站個人上去，我爹的死不怪您。我只想知道，我爹真的是個偷糧賊嗎？”

“孩子，你爹他不是賊，但他是個膽小鬼。快40年了，也該到揭開真相的時候了。”說著，老楚的老淚又來了。

“啊？到底怎么回事？”董英一臉焦急地問。

幾十年前，老楚70歲的母親餓得奄奄一息，再吃不上一口飯就沒命了。正是缺衣少糧的日子，老楚找到了看糧倉的董小生。一邊是全村人的糧食種子，一邊是一條人命，董小生左右為難，他一咬牙，還是回絕了老楚的請求。

半夜里，老楚偷偷摸到了糧倉門口，他正愁沒辦法進去呢，突然倉庫大門輕輕地開了道縫，從倉庫里扔出半袋小米。

“那怎么說我爹是膽小鬼呢？”董英問。

“因為你爹并沒死，他茍且偷生，活到現在。你說他是不是膽小鬼？”老楚這時已經停止了流淚。

“啊？”董英這下迷糊了，“既然我爹沒死，為什么不出來跟我們相認呢？這么多年了。我爹現在到底在哪兒呢？”

“他就是你那膽小如鼠的爹！”突然，背后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董英回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弟弟董雄扶著娘站在了身后。

老楚聽到這話渾身一震，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當年，董小生被關起來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老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在董小生臨上棋子浮橋的前一夜，他鉆進禁閉室，說要跟董小生倆人換一下，他扮成董小生上浮橋，反正現在的董小生被折磨得沒了人樣，不會有人認出來。董小生扮成老楚，倆人來了個移花接木，肯定不會被人識破。老楚說他得了一種怪病，反正快死了。

董小生聽了，死活不同意。老楚趁他不注意，把他打暈了，然后把董小生扮成自己帶回了家，然后他偷偷回去扮成了董小生。

老楚做好了這一切，沒幾個時辰就替董小生死了，連董英娘都沒發現什么。老楚死后，董英娘哭瞎了眼，她是在給丈夫下葬時發現問題的。可是事已至此，她只好把秘密藏在心里。董小生醒來后，見木已成舟，只好假扮起了老楚，并留在了老楚家里，精心伺候起老楚娘。

后來，老楚娘也發現了問題，可是兒子已經替人死了，她也知道當初董小生拿糧救了她，知道董小生是好人，所以沒說破這一切，而且為了掩人耳目，也是石匠出身的老楚娘，還教會了董小生石匠活。后來，在老楚的精心伺候下，老楚娘活到了80歲，壽終正寢。

董英娘眼看著兩個兒子，當了廠長的當廠長，當了局長的當局長，現在還翻蓋了新房，可是自己的丈夫卻一直扮演著外人，不肯跟一家人相認。沒辦法，她才在兒子挑房時出難題，逼著“老楚”現了原形。

董英娘住了董英的那套房子后，“老楚”也被接了過來，一家人終于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