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在梨樹田里的時光

黃韞秀

一大片望不到邊的梨田，純白的梨花反射著耀眼的陽光，在綠葉的掩映中笑得燦爛。

推開梁上掛的菜籃與草帽，外婆帶著我們穿過簡陋的倉庫，絮絮叨叨起來：“你們外公啊，還在田里干活呢，最近也挺忙。不怕狗！不怕狗！”我們姐妹倆笑鬧著繞過門口的黃狗，沿著田埂向梨田深處跑去。田埂比兩邊的梨田稍高，我們踮起腳就可以看到梨樹樹冠，如同用遒勁筆力寫成的枝干直沖面門，卻又在中途溫柔地拐了個彎，呈現出沉甸甸的花枝。蜜蜂在我們臉邊繞過一圈，那嗡嗡聲突然高亢了，似乎是嫌我們不如梨花，調轉方向便向那梨花美人獻殷勤去了。忽而一朵梨花向上飛起，詫異地看去，卻是一只白蝴蝶搖搖晃晃地扇動著翅膀，正如一朵反地心引力的梨花。

“汪！”大黃狗的叫聲遠遠傳來，妹妹被嚇了一跳，一個不留神踩進了溝里，腳上滿是泥巴。看了看自己變成土黑色的腳，妹妹驕傲地向我宣布：“我和梨樹一樣長在田里了！”“梨樹上會有好多蟲！”我笑起來，怕蟲的妹妹“唰”地拔起腳，向更深的梨田跑去。我追過去，就快要在彎彎繞繞的田中迷失方向時，眼前赫然出現了一位頭戴草帽的老人，正向我們招手。

外公真黑，我仰視著外公紅黑的臉龐，心想，外公又皺又黑的臉和梨花白皙嫩滑的花瓣，是如此和諧。“外公，什么時候再給梨樹除蟲啊？”大概想起剛剛我嚇唬她的話，妹妹揚起臉問。外公笑著說：“哦，除蟲還早呢，要等結了果以后呢。”

妹妹記得要除蟲，那是因為去年我們見過外公噴農藥的樣子。那時是春末，梨樹已長得繁茂，外公背著個長罐，手持噴管在樹叢掩映間行走，日暮夕陽漏過樹隙灑在外公的帽檐上，金光燦燦的。“爸，回家了！”媽媽隔著柵欄喊道，外公遠遠地應一聲，卻絲毫沒有收工吃飯的意思，仍舊熟練地在梨樹上噴著農藥。我們從側門走入梨園，聽外公講關于梨的事：“這個時候梨正在長個，就像你們一樣，成長的煩惱讓梨兒早早掉葉子，所以外公要給它噴這種神奇的藍色藥水。”“解決成長煩惱的神奇藥水！”我和妹妹在一旁興奮地嗷嗷叫，外公卻突然板起臉，一臉嚴肅地囑咐道：“你們不能喝。”

“那什么時候結果？”妹妹甜甜的聲音把我從回憶里拉了回來。外公答道：“快了，花謝了就結果。”“花快謝了呀。”妹妹惋惜的目光投向身畔的梨花，勻稱的花瓣勝似飛雪，幾星深色的花蕊點點綽綽，像是一圈虹膜，那一樹都是美人溫柔嬌羞又純潔的眼睛。我低下頭，看見赭色的土地與樹根之間的一圈白色粉末格外醒目。我問：“外公，這是什么？”“哦，這是肥料。”外公伸手輕撫花枝，厚重的手掌和花枝幾乎一色，眼里滿是溫柔與自豪，仿佛在撫摸自己的外孫女。“梨樹很努力地開花，所以這個時候要好好犒勞它，它才能把花結成果子，才能碩果累累。”外公頓了頓，揚起大手在我倆后腦勺上一推，“走了，外婆做了酒釀，我們回去吃。”

黃狗看見外公，興奮地叫起來，我和妹妹則哇哇亂喊，躲到大笑的外公身旁。一不小心踢倒了旁邊的籃子，我探頭一看，里面是把大剪刀。我想起什么，一摸外套口袋，不由得笑了：去年來這里穿的也是這件外套，口袋里還揣著去年藏的未成熟小果子，一直都忘了取出。

那時，花剛謝，幾乎每一朵花都結了果，四五個果子一叢擠在枝頭，每一個都只有大拇指指甲蓋那么大。這樣一簇簇油綠油綠的果子輕輕巧巧地掛滿樹梢，讓人不禁想到掛滿鈴鐺的許愿樹，疑心是不是這每一顆果實里都住了一個精靈。外婆領一群阿婆拿著大剪刀在工作，我們繞著外婆湊熱鬧，只見外婆一手托起那叢果子，咔嚓就是一剪。“外婆你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才結的果！”我急道。“剪得只剩一個才能長得更好。”外婆笑了，把剪下的那一叢遞給我，“拿去玩吧。”我和妹妹早對小果子垂涎三尺，歡呼著一把抓過來。小果子捏上去硬邦邦的，帶著光滑沁肌的冰涼觸感，湊近聞還有一股淡香，引來了遲到的蜜蜂，我們忙轉著圈圈躲避。我慌忙塞了一顆在口袋里，然后看到幾個戴草帽的阿婆在那片綠中對我們笑。一低頭，見地上落一小鳥，原來鳥兒也垂涎這小果子，悄無聲息地走近吞下一顆，接著勝利般地叫囂著振翅飛上藍天。

“最近學習怎么樣啊？”外公扯著濕透的背心邊走邊問。我和妹妹對視一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外公拍了拍我的腦瓜，樂道：“還不好意思說了，再怎么也是我外孫女。”偶爾我會想，在之后那些收獲的季節，當對著一筐筐圓潤微青而價錢漸低的梨，外公會不會也露出這樣寵溺的表情，并對自己或者梨說：“嘿，賺不了錢就賺不了錢，再怎么也是我種的梨。”

外公種了十年梨，十年后，合同到期了，他便不再種了，跟外婆到舅舅家去帶小孫子。田地歸還，梨樹便都要賣了，那承載我們太多記憶的田間小屋也即將不復存在。“鄰村那個人出得少，有個外地人出的比鄰村的每株多30元……”外婆絮絮叨叨地說著，外公蹲在門口，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外公喃喃道：“多好的梨樹啊……”

是啊，多好的梨樹啊。我微瞇起眼睛，眼前浮現出滿園開得燦爛的梨花，花的白與葉的綠在赭色的土地與褐色的樹枝上交織出一幅絢爛的梨園春色圖，陽光和著梨花的淡香在葉間躍動，在空氣中跳舞。

那滿園盛放的是樹的眼睛，注視著祖孫三人走在飄溢著梨花清香的田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