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青舒
我原本以為那只是一個普通的周五下午,畢竟連走進教室的班主任也一如往常:舊的黑西裝上沾染著白色粉筆灰,腋下夾著數學課本和文件包,左手拿著黃色三角板,嚴肅得像撲克牌里的方塊J。
但他那天要談的卻不是剛結束的聯考。
“距離高考還有一年,我知道你們覺得還早。但其實時間過得很快,還沒想清楚到底想要什么,畢業和成年就會同時擺在你面前。”
我詫異地看著三句話不離數學公式的班主任,坐直了身子。
“我準備了這些。”他掏出一沓白紙和各種顏色的便利貼,示意方源分發下去,“請你們在白紙上寫下自己的目標院校和分數,至于便利貼上寫什么,隨便,只要你一看見它就能想起自己要去的地方就行。白紙自己保管,便利貼一起貼在后面的黑板墻上。”
方源走到我旁邊,遞過一張白紙。
“便利貼要藍色的。”我低著頭小聲說。
“就你麻煩。”他搖搖頭,縮回拿著粉色便利貼的手。
我坐在窗邊,看著那張白紙。跟大部分17歲的女孩子一樣,我做的白日夢一個比一個潔白輕盈,談及現實時卻總是躲閃回避。我偷偷喜歡的男孩子不知道我為什么總問他很白癡的題,也壓根記不住我最喜歡天藍色,我從沒勇氣和他對視超過三秒。我寫很多沒頭沒腦的小說,寫到一半就把它們胡亂塞進桌肚里,它們往往有始無終。我大部分時候都是個懦弱的人,做完夢就醒來,從不再追問故事的“后來呢”。
其實我知道,是我自己沒勇氣寫完結局。
我心煩意亂地把那張白紙塞進桌肚里,假裝鎮定地看著自己面前沒及格的試卷,方源坐在我身后,好像嘆了一口氣。
他有什么好嘆氣的呢?我垂頭暗想——方源成績好,也拎得清,是終年戴著黑色電子表、邏輯清晰有規劃的男同學。我知道他最喜歡物理和數學,想去大學里做學術研究,探索宇宙的宏偉與玄妙。所以他會在便利貼上寫什么呢?清北復交,任君挑選,他這樣的人,有什么氣可嘆呢。
那我呢?我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呢?做盡白日夢之后醒來的那一天,我身在何處呢?
白紙攤開在我面前,提醒著我和方源的區別。一時之間,我竟然熱血涌上頭,不管不顧地在白紙上寫下一個高得離譜的分數。同桌湊過來想看,我急忙用手肘蓋住,頭頂的風扇吱嘎旋轉,白紙的另一角不安分地撲騰著,像一只將飛未飛的白鴿。
貼便利貼的時候,我故意站在方源身后,等他貼完才走上前,踮著腳,貼在他便利貼的右側。方源的筆跡映入眼簾:“想去看星星。”而我也寫了五個字:“我盡我所能。”
同桌看著得意洋洋的我,嗤笑一聲:“你是不是覺得還蠻對仗的啊?”
那一年冬天我最喜歡的蘇打綠樂隊在我的耳機里反復唱:“當時奮不顧身伸出手,抓住了輪廓就當宇宙。”而冬日的深夜里,我在臥室一遍一遍地算函數,背文綜,不知疲倦地刷真題,然后在筆記本上寫下細密的糾錯筆記。回想起來,那幾乎是我人生里最接近狂熱的時期——愿意為了一道數學大題一趟趟地跑辦公室,周末下午用電腦搜羅厚厚的資料和經驗帖,就連等公交的時候都在翻看語法手冊。成績跌跌撞撞地波段上升,到一輪復習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的進步有目共睹,但是離白紙上的那個數字,還差很大一截。
我并不知道自己最后能不能抓得住浩渺宇宙,畢竟懷疑自我的時刻比銀河里的星辰更多。數學和物理依然是難以翻越的山嶺,模擬考砸的時候依然沒地方躲起來哭,只是在很多個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的時刻,我會趁著人少的時候,站在后面的黑板墻前,舉頭望著那兩張藍色的便利貼,就像遙看著廣袤的銀河里,兩顆挨得很近的星星。
我做過很多沒頭沒尾的夢,但是唯獨這一個,明知道不切實際,卻令我熱血沸騰。我本以為讓我走下去的動力是方源,卻在這個過程里誤打誤撞地發現,原來自己的宇宙里也暗含無窮的能量,它們支撐著我,讓我不卑不亢地站在方源身側,默默前行。
躲閃和逃避變成遙遠的歷史,我低頭在日程本上一遍又一遍地寫“我盡我所能”,仿佛它是一個能夠讓我全力以赴的奇妙咒語,會帶著我安然無恙地度過最煎熬的這一年,護送我到理想的彼岸。
距離高考只剩50天的時候,我收到一張匿名的明信片,上面印著廈大,蓊郁的植被掩映著歷史悠久的教學樓,淺灰色的建筑典雅又恢宏。去廈大念中文系,是我做過很多年的夢。但彼時,我知道方源已經確定了保送,他要去的北方名校,不會有四季常青的亞熱帶植被,但卻有最好的天文專業和精密儀器,也許足以讓他眺望渺茫星河,洞悉一切奧秘。
方源離開學校的時候對我說,星星有很多,挑你最喜歡的那一顆就夠了,畢業離別的時候別哭,天涯何處不相逢呢。我用力點頭,沒有落淚。我多感激這個少年,感激他曾做過我沉沉夜色里的一顆星星。只是我當時不知道,他在離校之前,還曾在我的便利貼上寫下過溫柔的應答。
“我等你的好消息。”
18歲的夏天,我在海邊認真挑選明信片,想邀請一個故人從北南下,來看遼遠蔚藍的海。
“這里的海很美,我相信,它不比你的銀河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