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李 瑞

日 月/圖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木 心
曾經為了詩和遠方頭也不回地選擇離開,到了遠方才發現還有更遠的地方。依舊風雨兼程,依舊馬不停蹄,日子在一點一點的催促中變得焦躁,擠在地鐵里的影子也都支離破碎。于是更加想念潺潺的小河、裊裊的炊煙,還有那一張張堆滿皺紋的臉。
兒子帶了他的木工圖紙,興沖沖地跟我上了火車。自從報名了學校組織的“創客木工坊”,他的一顆心就飛到了兩千六百公里外的東北老家,那里有他的舅姥爺,我的舅舅,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木匠。
當年南下的時候,因為埋怨著舅舅沒有陪伴我姥姥最后一程而生他的氣,我也是不懂事地沒有當面向他道別。但是,我兒子不一樣,總是念叨著舅姥爺每次都買最紅最大的草莓給他吃。為什么我不記得了呢?坐在那漆成淡粉色的專屬松木小板凳上吹泡泡的時候是多么開心自在;揮舞著毫無攻擊力卻雕刻得精美別致的杉木劍當女俠的時候在小伙伴間是多么威風;捧著貼有自己名字卻是纏磨舅舅做的木房子小制作登臺領獎時有多么自豪!
小時候,我并不喜歡他,因為他長得魁梧剽悍,像極了廟堂門口的兇神。他干活的時候卻不一樣了,腰間別一個卷尺,耳朵夾一支鉛筆,嘴里叼著煙卷,眼睛斜視木料,敲敲打打沒幾下子就支起個工作臺。亮膀子開刨了!刨花奶油色的,又薄又卷,還溢出好聞的樹脂味,一會就堆得老高。刨得深淺也是有講究的,既要保證木料的功能,又要露出好看的紋路,仿若接生一個新生兒那樣慎重地把握手下的分寸感。角尺量量,墨線彈彈,干凈的懶漢布鞋踩在木板上,滋滋啦啦的拉開大鋸,胳臂緊張、青筋暴突,汗珠子滴下來摔成八瓣,大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威武!
他是能給人家打一套床柜門桌的有絕活真功的純正木匠,想當年都是慕名者到家里請他去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品牌家具精裝修一下子進入千家萬戶,大家也都不喜歡手工千篇一律的老式樣了。木匠師傅也都自動轉軌,大多蹲在馬路邊舉個牌子等主顧找到家里做些包門口飄窗的零碎活。我舅偏不,喝不著慶功酒,就在家里喝茶圖個清靜。
我結婚的時候,也是精挑細選了一套乳白色的歐式雕花床柜,浪漫得揉不進一點本土的過去。舅來家參觀的時候,轉到陽臺我裝飾的藤蘿秋千那地就沒挪步,說:“日子是要過的,大米白面豆油等閑雜物件得有個收納柜吧!我給你打倆!”說實話,我挺驚訝。沒聽說過他跟誰主動請纓過,又擔心他老舊的思想破壞了我整體的設計。但也不好駁他面子,老人家了,做做看吧。
我以為他是真的老了,兩個柜的活做了三個月。奇怪的是這回沒見他在我家釘工作臺,也沒有滿地刨花,大多結構板好像都是在自己家里做好了,到這拼拼就上去了,我家干凈得很。色調造型看得出是極力靠近我家成品家具的風格,厚實的板材、好聞的木香也是我所熟悉的。我也真想吹毛求疵地找幾處煞風景的難看的釘孔,可卻神奇地發現,兩個柜子幾乎沒有一根釘子!對!是榫卯。舅沒多說就走了。
后來我也查到了這榫卯是木匠上乘的工藝,我舅也不是很嫻熟,這是怎樣的用心呢!后來有孩子了,更加慨嘆這兩個收納柜裝進了太多柴米油鹽的實在,那些陽春白雪的情調靠不住的。
再見到舅舅,他頭頂頭發沒剩多少了,白得陌生。后來我才知道了他經營個小超市,進貨時撞傷了腿,怕我姥姥擔心才沒有來幫忙。他性子拗,不讓舅媽跟我們說。三年沒見,他依然不多話,甚至沒提我當年的不告而別,只是抱著我兒子,眉開眼笑地夸他高了、壯了。兒子迫不及待地展開了他的圖紙,舅舅從倉房里拖出了他的兩大箱工具……
一榫一卯、一盈一方,不驚急不焦躁,不申訴不隨俗,從不同方向嵌接,呈現復雜微妙的平衡,當張緊與松脫力抵消,就剩下血濃于水的相互緊握、挽手維系。
兒子最喜歡舅老爺送的魯班鎖,能拼整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