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女
我要去的那個地方叫“馬幫村”。
那路很崎嶇,三天的山野茅路,得翻越好幾座高山,穿過好幾片老林,涉過好幾條大河。為了安全,鄉上的同志給我找了個伴。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個不高,像個小大人似的一臉嚴肅。大家喊他阿里,我叫他小弟弟。他皺了皺眉,像酸了牙似的說:“我叫阿里,馬倌阿里。”
頭天與他見了面,他看看我,懷疑地說:“那么遠的路,你走得動嗎?”
鄉上的同志說:“走不動也得走,你就是背也要把她背去,阿姨的事很重要!”
“那你得趕快睡覺,明天要趕早。”他匆匆扔下一句話,就跑開了。
沒想到他說的“早”會早到那樣的程度,我覺得才迷糊了一會兒,就有人敲門了。急急忙忙背上包打開門,就見阿里全副武裝:長刀,水壺,背著斗笠,打著綁腿,腰間還扎了條牛皮腰帶,拉著一匹白毛馬站在門前。那馬籠頭上綴著紅纓,腦門上頂一個紅繡球,當中鑲著面小圓鏡,周圍嵌著許多亮晶晶的鏡片和玻璃珠子,脖子上還掛著一串銅鈴。
濃霧迷漫,空氣顯得沉甸甸的,無數細密的霧珠撲面而來,如雨如露。在臉頰上抹一把,滿掌心冷冷的霧氣。阿里走在前頭,白毛馬在中間,我在最后,看得見白色的馬尾巴在一甩一甩的,感覺背上涼颼颼的,心里就有些發毛,不住地回頭看。這時阿里說話了:“你別害怕,不會有什么東西來吃你的!真要有什么動靜,馬兒早就驚了。”

真怪,他怎么知道我在提心吊膽呢?
“趕馬一定要起這樣早嗎?”我在后面大聲問,聲音竟震落一陣霧雨。
“噓……說話別那么大聲,樹還在睡覺。”他的聲音很小地傳來,“起早點好。過去的馬幫都是半夜上路的。一是天亮后人多,馬會受驚。二是擔心露了財,強盜來打劫。”
我有些好笑,不過就馱了點日用百貨,糖果餅干,又沒馱什么金銀財寶,還怕人來搶?
“馬就是寶!在山里,特重要。”他拍了拍馱馬。我駭了一跳,他居然聽見了我在心里嘀咕的話,真是神了!
曙色艱難地鑿穿了濃厚的霧障,天一點一點透亮。慢慢看得見山路千回百轉,也看得見兩旁被云霧浸得濕潤的樹木。小鳥在林中鳴叫,樹葉上滴滴答答的滴水聲,像無數小鈴鐺在輕輕碰撞,很好聽。突然就掙出了云霧的羈絆,站在了一片浩淼的云海之上。
柔和的晨光中,阿里嚴肅的小臉變得明朗活潑,顯出了少年的天真頑皮。
長長的山路,一點也不寂寞,阿里跑前跑后,一會兒唱歌,一會兒吹口哨。那口哨吹得很特別,嘶嘶嘶從牙縫兒里擠出來。我說,沒見過這樣吹口哨的。他說,這是趕馬人的吹法,別人都學不會的。而他的歌就更讓人意外。
“哎羅哎……去年花開嘛妹相約,今年花香嘛哥來啦,花上花下嘛戀三年,心里那個妹妹嘛在惦著……”
那歌聲還帶了童音,卻哥啊妹啊唱得一本正經。我驚奇地說:“阿里,這是情歌啊,你也會唱?”
他笑瞇瞇地看了我一眼,曲調一轉,一陣深情的歌聲又響了起來:“月亮升起來哎,山寨靜悄悄,彈起了我的小三弦,阿妹輕輕唱……”
男孩明亮的嗓音優美動人,格外好聽。唱著唱著,他的眼神有些迷離,我打趣地說:“阿里怎么啦?是不是想起哪個小阿妹了?”
他瞟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
我將信將疑:“阿里你還沒馬馱子高,就會有個小阿妹?”
他不服氣地說:“我已經是大人了……”
我追問了半天,阿里才吭吭哧哧告訴我,真的有個很喜歡的小阿妹,就住在另一座山梁上,如果我不反對,他就帶我去看她,只是會繞上一點點路。
“她很好看,真的!”他說,稚氣未脫的臉上一往情深。
我問他:“阿里,聽說你們趕馬人只講‘馬語,馬倌稱‘鍋頭,大鍋頭二鍋頭直到小鍋頭,鍋稱大黑、二黑……筷子叫滑子,刀子稱片片,碗叫蓮花,勺叫小順,襪子叫臭桶子……生火做飯叫開梢,野外露宿稱開亮或打野……”
阿里奇怪地說:“你還聽說什么了?”
我很賣弄地說:“還有呢,老虎叫嗚哇,豹子叫花花,狗熊叫大漢,黃鼠狼叫老臭……我還知道你們出門要閉著眼睛扔草鞋,草鞋尖朝哪方向,馬幫就朝哪方向走……用大黑燒洗腳水,按鍋頭大小順序燙腳。用小黑煮飯,有幾個人就煮幾塊肉……吃飯叫甩口,吃肉叫下箐,另外不能在飯鍋里挖洞,不能把菜埋在飯下……”
阿里搖搖頭:“這只是些規矩和避諱,凡趕馬的人都知道。”
我說:“那馬語呢?”
阿里沒吭聲,突然白毛馬偏著頭,似乎在聆聽什么,接著就前進三步后退三步地踩著節奏跳起舞來。舞了一會兒,它又踏著小碎步,搖頭晃腦地左右擺動。直到阿里轉過頭來,它才恢復了正常。阿里拍拍馬臉,親昵地說:“我和馬兒說話啦!”
我驚訝地說:“可我什么也沒聽見?”
阿里笑了:“馬兒聽見了!我叫它跳三步弦給你看呢!”
這太詭異了,他們是怎么溝通的?眼神的交流?心靈的感應?還是別的什么?一路上,我十分困惑,怎么也不明白其中的奧秘,問阿里呢,他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說。
路上歇下來,阿里找了三塊石頭壘成灶,揀了些枯枝燃起火,從馬上拿出小銅鍋,抓幾把米,接點泉水就煮上了飯。煮得差不多了,他端下來放在泥地上說:“飯要落落地氣,這樣才香。”果然,一會兒揭開鍋蓋,濃香撲鼻,還沒吃肚子就咕咕叫了。
他還帶了“菜”,極酸,一棵一棵的,像濃縮的樹,裝在小竹筒里。他說這就是樹,就叫“樹菜”。他還切了厚厚的三片臘肉,燜在飯鍋里,把紅米飯浸得油汪汪的,很香。
吃飯時,他在我的碗里多放了一片肉,笑著說,這也是趕馬人的規矩啊,按人數要多煮一片肉,留給吃得慢的人,因為“先吃不管,后吃洗洗碗啊” ……
他讓我吃了兩片肉,卻沒讓我洗碗,而是自己搶著拿到泉邊洗凈放好,又用腳仔細將火踏滅,還潑了些水,說怕引起山火。
他不讓我走在馬前,說女人不能擋住馬的路;也不讓我亂摘路邊的野果吃,說被蟒蛇哈過氣了,有毒;還有很熱的時候不許摸冷水,摸了會得“緊水”,一種很可怕的病,身子會從腳底開始,一截一截變得像石頭一樣硬……一說到病,他故意滿臉恐懼地說:“這山里病可多了,麻風,手指頭腳指頭一個一個地掉,還有瘴氣,那是癩蛤蟆和毒蟲吐的毒氣,被老林捂過漚過,就成了瘴毒,人要是吸了,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很快就沒氣了。”見我一臉驚悸,阿里頑皮地大笑,說:“嚇你的,早就沒有了。”
一堵石崖劈面壁立,山路變得很窄很陡,細細地從崖邊延伸過去,路的一邊是陡崖,另一邊是深箐,阿里喝住了馬,大聲打起了吆喝:“過山嘍——”
喊一陣,聽聽沒有動靜,這才吆著馬往前走。我說,為什么要喊呢?
他說:“要是對面來人,就‘撞幫了!狹路上撞幫,馬呀人呀被擠下山谷,那就慘了。”
這時那馬一個趔趄,差點跪下去。阿里忙撲過去緊緊攥住馬籠頭,雙腳用力撐著地,肩膀頂住了下滑的馬。我捏了一把汗,說,好險,差點翻倒了。
他立即呸呸著說:“可別說倒啊翻啊轉啊的晦氣話,多不吉利。”
我說:“趕個馬還有那么多忌諱啊!”
他說:“當然!還有,趕馬人不能脫衣服,熱死也只許解扣……”
我說:“為什么?”
他反問我:“馬能脫衣服嗎?”
我說:“阿里你知道得真多,誰教你的?”
他說:“我生來就知道。我爹趕馬,我爺爺趕馬,我老祖也趕馬……”
我忙問他“那你是什么時候學會趕馬的?”
他驕傲地說:“還不會走路我就會趕馬了。爸把我放在馬背上,‘駕——馬兒就走了。”
馬幫村偏僻邊遠,冬天大雪封山,秋季山洪斷路,與外界的聯系就靠了驛道和馬幫。每年春暖花開到夏秋交接時期,馬幫就出山馱運糧食、鹽巴、棉布等。我在縣城看到過那些趕馬漢,一個個剽悍勇武,目如鷹隼,穿著牛皮縫制的坎肩,大擺襠褲,麻繩縫制的羊皮靴,豪氣霸蠻地吆馬穿街而過。
阿里是馬幫村的孩子,從小耳濡目染,不會走路就會趕馬,顯然一點也不夸張。
我問他:“聽說馬幫村的趕馬人除了會說馬語,還都身懷絕技,是嗎?”
他有些不懂:“什么是絕技啊?”
“就是……功夫啊,刀槍不入,飛檐走壁什么的,就是別人沒法做到的事!”
他想了想,說:“我好像沒有,我只會趕馬,扎馱子,釘馬掌,割皮條……馬肚子疼了,幫它揉肚子…馬背磨爛了,給它敷藥……這些,趕馬的人都會……”
山路狹窄險峻,忽而隱藏到深深的谷底,忽而又直指云端。峽谷重重,懸石累累,阿里在前頭不停地用長刀削砍著那些張牙舞爪的灌木刺蓬。
沒走慣山路的我吃盡了苦頭,腳底磨起了大泡,手被荊棘拉了許多血痕。看我走得吃力,阿里將我扶上馬背。可一騎上去,馬肚子就鼓起來,四條腿直晃蕩,我連忙跳了下來。
阿里忙將馱子卸下,鋪了一塊毛氈在馬背上。他一縱就上了馬,還在馬背上躺了下來,雙手抱頭,蹺著二郎腿,說,你瞧,挺穩的,你可以打瞌睡了。
他又把我扶上去,自己則一弓身,扛起了那馬馱子,跟在馬后走起來。
看著他漲紅的小臉,壓彎的腰,我哪還坐得住,故意一歪掉了下來,不好意思地說:“阿里,算了吧,我頭暈,這馬,我實在騎不了。”
阿里沒辦法了,嘆了一口氣,說:“你連書都能看,可怎么不會騎馬呢?”
我沒好氣地說:“我怎么知道這路那么遠,那么難走。看來我得先學會騎馬再來啊!”
“可騎馬并不難啊,你現在就可以學!我教你!”
他熱心腸地說著,但我既不愿給馬兒增加負擔,更不愿讓阿里扛馬馱子,還是咬咬牙自己走吧。阿里又想了個辦法,叫我攥住馬尾巴,讓馬拖著走。這樣倒是省力了,可一攥緊馬尾,那馬兒就噗噗直放屁,熏得難受,我忙放開了。
阿里用樹枝給我做了根拐杖,然后讓馬帶路,自己走在我身邊,走一段攙一段。
一條大河橫在路上。那河深嵌在筆陡的山澗里,水流湍急,河上高高地懸著一座橋。那橋簡陋得只是幾棵竹子,竹根扎在岸邊的石縫里,竿和梢卻被壓向河心,搭頭處用藤條捆扎著,竹子已呈朽色,在空中忽忽悠悠,幅度極大地晃動著。
阿里要我從橋上走,他牽著馬下河。可我的腳一踏上去,那竹子就像鋼絲似的朝下墜。阿里平拾著兩手,像表演高空飛人樣跑過來跑過去示范著,我卻怎么也沒勇氣邁出一步。
阿里只好先把馬馱子扛過河,又空手跑過來,要我趴在馬背上,他拉起馬兒就往河里走。
我伏在馬背上,看著他被冷水浸得通紅的赤腳吃力地踩在圓滑的卵石上。水漫了上來,很快淹到馬背。阿里的腦袋浮在水面,深水的沖擊使他一步一踉蹌。透過清澈的河水,我看見他赤裸的、劇烈起伏的胸脯,感動得只想哭。
這時馬放慢了腳步,河水平滑如鏡,鏡面下是阿里和白毛馬懸空漂在水里的腿。
過了河,阿里在曬衣服。我好奇地說:“阿里,你們是在漂!真的!我都看見了!”
他憨厚地笑著說:“河水太深,要踩了底,會淹著你的。”
我大為嘆服,說:“阿里,這就是絕技啊!”
他不以為然:“那很簡單嘛……我還能攀崖呢!”
他抱住路邊的一棵樹,猴子似的吱溜爬了上去,一會兒,就像只木瓜似的吊在崖壁上。轉眼,他又溜到我跟前,手掌上托著一只丑陋的、麻癩癩的大爬蟲。見我發怵,他忙說:“這是蛤蚧,不咬人,它的窩就在崖壁上呢!”說著,他手一松,那蛤蚧就不見了。
我心有余悸地說:“阿里,嚇死我了,你還說你沒什么絕技,這就是啊!”
我對這孩子有些刮目相看了。
陽光照耀著山路,春風還帶有些寒意,樹木卻很綠,樹間甚至有了花。那是野櫻桃花,在寂寥的山野,像一朵朵粉紅色的云。
我倆說著走著,很快暮色沉沉,山路漸漸模糊了,我擔心地說:“阿里,今晚在什么地方睡覺呀?”
“就在這里。”他果斷地說著,站住了。
四周盡是樹林,一片靜寂,只有山泉的嘩嘩聲。
在這樣的山野,一匹馬,一個孩子,我還真不知怎么睡覺。
阿里拴了馬,又將馱子卸下。那馬馱子擱在地上是一個很大的空心架子,他又砍了幾根樹枝,圍著馱子架起來,用張油布一罩,那馱心居然成了一個小窩棚。他將一塊毛氈抖開鋪在地上,說:“你就睡在這里。”
“那你呢?”我不解地說。
“我啊,煮茶給你喝!
他燃了一小堆篝火,又吭哧吭哧拖來一個干樹根兜,讓它在火里慢慢燃著,山里的蚊蟲很兇猛,我們剛坐下,就一團一團像黑霧般籠罩上來,怎么也驅不散。阿里丟了幾個草果在火里,隨著濃烈的草果味,身邊漸漸清凈了。
篝火噼啪響著,阿里用一只拳頭大的小罐子在火旁煨著茶,他說這是云霧茶,只有云霧籠罩的深山里才有。我捧著小罐,抿了一口,嘴里一陣爽,一股淡淡的清香彌散開來。
阿里的臉在火光下像涂了一層釉一樣發亮,透著一股子英氣。
我想起流傳在民間關于趕馬漢的傳說,說他們神出鬼沒,攀崖越壁,甚至能用手指像捏蒼蠅似的捏住發射中的子彈;他們還會念咒,會用古怪的東西配制詭異的毒藥,涂一點在人身上,那人就會乖乖聽人擺布;他們還能把一整張牛皮搓成一粒綠豆大的丸子,人若吃了,一個時辰就會被活活撐死……他們對陌生人充滿戒備,馬幫村到處是暗堡陷阱,生人一去就會神秘失蹤……他們不養狗只養狼,他們的馬比人還鬼……
阿里卻說:“那些是人亂說的,哪有那么厲害!”
我說:“可你就很厲害啊!
我說起他神秘的馬語,他和馬在水里漂的奇異,他敢攀崖抓蛤蚧……
他天真地笑了,說:“那算什么,爹能扛著馱子過河,爺爺更厲害,雙手都能打槍……”
阿里說,在他們那里,五匹馬稱一把,五把才算一幫,爹和爺爺都趕過幾百匹馬,所以他們才有資格稱趕馬人。他自己呢,只算得上一個小小的馬倌……
我問他:“阿里,你長大了要做什么呢?”
他高興地說:“我要趕一千匹馬,每匹馬的脖子上都要掛一串銅鈴,馬頭上插著三角旗,旗子上寫著我的名字,然后就去周游四方。”
“阿里,現在都有汽車、火車、飛機,還有載人飛船了,繞地球一圈也不過十幾分鐘。看見那些星星了吧,人類已經將探測飛船送到火星上去啦,你還趕馬,太落后了。”
阿里仰著頭,看著星星困惑地說:“我要不趕馬,誰給姑娘們買絲線,誰給孩子們送糖果呢?”
“修公路啊,好多村寨都通公路啦!我就是來調查的,測量隊很快就進山了……”
“馬幫村那么高的山,那么深的河,怎么修啊?”他似乎不大相信。
“逢山開路,遇河架橋,現代科技啊,有的是辦法……”
“那……馬兒怎么辦?”他認真起來。
“馬?淘汰啦!有了公路,有了汽車,你得去學文化,學駕駛……”
阿里有些意外,很費勁地思索著什么。
這時,寂靜的山谷里突然響起了一陣吆喝聲:“哦——嗬嗬——”
聲音此起彼伏,像在邀約人。阿里忽地站起來,手搭在嘴邊大聲回應著:
“嗬嗬——”
周圍的樹葉唰啦啦響,天空像落流星雨似的飛來點點黑影。阿里一躍而起,在我身邊旋轉了一圈,雙手竟抓住了滿滿兩把小石子。
我驚得目瞪口呆,這小子居然有這本事,能捉住打過來的石彈子。
阿里顧不上我的驚奇,匆匆牽過白毛馬,那馬邊走邊尿,剛好沿著窩鋪尿了一圈。他說:“你先睡吧!我一會兒就回來!蟒蛇蜈蚣怕馬尿味,你別走出圈外,它們就咬不到你。”
他又丟了點什么東西在火里,我聞到一股子皮毛的焦煳味,他詭譎地說:“這是嚇野獸的。”
話才說完,他機靈地一跳,像只動作輕捷的小獸,眨眼不見了蹤影。
我縮進小窩棚,拉一半毛氈蓋著,腳還露在外邊。蒙中聽到遠處有歌聲、吆喝聲。我撩開罩在馱子上的油布一角,老樹根兜還在燃燒,紅紅的一團炭火。白毛馬乖乖地站在一旁,靜靜地嚼著料。我睡不著,爬出窩棚,靠著馱子抱膝坐著。夜色滲透了山野,滿天星星又大又亮,遠處傳來野獸的陣陣嚎叫,凄厲而悠長。周圍模模糊糊盡是幢幢怪影。偶爾林中會掠過一陣沉沉的嘆息,要不就是一陣聲,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就很想阿里。我不愿意一個人待在黑夜里,我應該去找他!
我再也坐不住了,一步跨出馬尿圈,高一腳低一腳朝阿里消失的方向走去。腳下坑坑洼洼,感覺像兀立在很高的地方,四周全是看不到底的深淵,而且總能聞到一股子尿臊味。
走了一陣,眼前閃出一團火光,好多人圍坐在一堆篝火旁又唱又跳,像叢林里的山精樹怪。我擔心那是幻覺,揉揉眼睛,那情景卻非常真切。而且,我隱約聽到阿里的歌聲:
“月亮升起來,山寨靜悄悄,彈起了我的小三弦,阿妹輕輕唱……”
我朝那火光走去,走了一大段路,一晃,又回到了白毛馬身邊。再走,還是回到老地方,就這么反復折騰,如中了魔似的在原地轉圈。我注意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那是白毛馬,黑夜里,那眼睛像兩顆很亮的玻璃珠子,總是照在我身上。
……好像是走在一條野櫻桃花搭起的長廊上,前后左右到處是大團的花球。一個姑娘笑吟吟地說,你們摘吧,喜歡哪朵摘哪朵,愛摘多少摘多少。那些野櫻桃花一朵比一朵漂亮,我摘了滿滿一衣兜,阿里更是手忙腳亂,一把一把地抓。那姑娘笑意盈盈,讓阿里看花了眼,摘了花只會往地上撒……我看見花叢中的阿里和那個姑娘,若即若離,繾綣纏綿……
有什么在扯我的衣角,我一激靈,忙睜開了眼睛,眼前竟真的是一大束野櫻桃花,在朝陽下鮮艷欲滴。花枝下是阿里容光煥發的臉,臉上寫滿愛情。
我還沒從夢中回過神來。我告訴他,我看見了火,看見了跳舞的精靈,聽到了他的歌,還有野櫻桃花,還有微笑的姑娘……
他一邊往馬背上插花,一邊嘻嘻笑著說:“那是仙女,邀我跳舞,還和我對歌!”
“就是你想著的小阿妹啊!”
他扮了個鬼臉,從衣袋里掏了點東西遞給我,那是個煮熟的雞蛋,還熱乎乎的呢。再看他的衣袋,到處鼓鼓囊囊的塞滿了吃的東西。他得意地說:“我們唱歌,唱很多,誰也唱不贏我,所以得了這么多好吃的東西。”
“你怎么不帶我去呢?也讓我看看那個小阿妹啊!我想來找你,可就是老在原地轉圈圈。”我想起昨晚的怪事。
他狡黠地擠擠眼,說:“我畫了符的!”
我猛地醒悟:他也撒尿了,難怪我總聞到尿臊味。但那尿圈真有這么大的魔力嗎?他是在裝神弄鬼吧?
才走不久,就見到一個山寨,我驚訝地說:“我們昨晚怎么不進寨子呢?害得我一夜不敢睡覺。”
阿里說:“趕馬人從來是歇在野外的,怎么好進寨子麻煩人家呢?”
“可你并沒有歇,為什么?就為了唱歌?就為了那個……小阿妹?”
阿里不吭聲了。
白毛馬像一棵會跑的野櫻桃樹,花枝招展地在山路上撒歡。這時的路也變了,山間小道變成了毛石新路,路面雖不太寬敞,卻平坦得足可以開汽車了。
真的就有了一輛汽車,像只藍色的大甲蟲,哼哼著開來。阿里驚訝地看著那汽車,似乎有些發蒙。白毛馬卻一撒蹄子,精神抖擻地奔了過去,和那汽車肩并著肩。
汽車一轟油門,很快超過了白毛馬。白毛馬敏捷地跑著,渾身花枝亂搖。汽車沒理睬它,轟轟響著,走得小心翼翼,隔著車窗,看得見年輕司機全神貫注的臉。
白毛馬等得不耐煩了,咴兒咴兒叫起來,撒開四蹄就跑,熟門熟路將我們引到一戶人家。很多人聚在門前,正熱烈地議論著什么。
一個姑娘笑意盈盈走過來。姑娘真的很好看,一雙眼睛黑得像兩潭水,含情脈脈顧盼生輝,秀氣的臉被野櫻桃花映得通紅。
不用說,這肯定就是阿里喜歡的小阿妹了。
阿里突然就有些局促,看看我,看看她,竭力顯出一副大人樣,卻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
一陣歡快的喇叭聲,那輛卡車也來到了門口。年輕的司機滿面笑容從駕駛室里跳了出來,徑直來到我們跟前。
人們興高采烈地擁了過去,眾星捧月般圍住了那個小司機,欣喜地問這問那。
阿里和白毛馬被撇到了一旁。同那輛神氣活現的大卡車相比,少年阿里和他的小馬,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注意到從小司機跳下車,姑娘的目光就閃閃爍爍圍繞著他轉。小司機一臉矜持,舉手投足都有那么一點優越感。他耐心地回應著人們的問候,得空就朝姑娘瞥上一眼,盡管是極快的一瞬,但那種熱烈和默契卻盡在不言中。
聰明的阿里什么都明白了。
阿里臉上一片烏云。
白毛馬突然焦躁起來,不耐煩地擺動著腦袋,蹄子在地上刨起了一團塵土。我看見阿里與它對視了一眼,一跺腳,飛身上馬,一陣馬蹄,白毛馬風一樣從院里卷了出去。
小司機看著阿里消失的背影,迷惑地說:“這小馬倌還挺有脾氣的……”
只有我知道,阿里一路的憧憬,單純的愛情,像山嵐上薄薄的霧絮,被汽車刮起的風眨眼就吹得干干凈凈。
更糟糕的事還在后頭。
為了來看姑娘,我們繞了阿里說的“一點點”路,只是這“一點點”,足有幾十里。
這個世界變化太快,連阿里也沒意識到這里居然通了公路。
這樣,我的面前就有了兩種選擇:一種是跟著阿里繼續往前走,翻山越嶺,最快也得再走兩天才到馬幫村;另一種是搭小司機的汽車,他可以將我捎上一大段路,接上一條直插馬幫村的小道,這樣,我今天晚些時候就能到達目的地。
我喜歡小阿里這個同伴,喜歡他的直率和天真,喜歡他身上一個個的謎。但想到那山路的崎嶇,想到那些湍急的大河、陡峭的山崖,想到那樣漆黑的山野之夜……
在小司機熱情的建議下,我選擇了后者。
我在寨子外頭的山坡上找到了阿里。那時他和小白毛馬正躲在一片野櫻桃花叢里,人和馬緊緊依偎在一起,神情一片失落。
我有點于心不忍,但還是猶豫著將這個決定告訴了他。他垂著頭,用力咬住了嘴唇。白毛馬卻目不轉睛地瞪著我,大眼睛像罩上了一層霧。
我坐上了小司機的車。
汽車在人們的注視下緩緩出了村。人群中,我沒有看見阿里。那條通往馬幫村的驛道九曲十八盤,彎彎曲曲伸向云深不知處……小馬倌阿里要一個人走剩下的路了,煢煢孑立,形影相吊。他為哪個小阿妹唱情歌?他給誰煮云霧茶呢?
汽車顛顛簸簸,搖搖晃晃,我的心也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不知為什么,我的眼前,總是晃動著阿里傷心的臉。我不知道,這個小小少年,將怎樣排遣心里的憂傷,忍受驛道的寂寞。
我閉上眼睛,耳畔悄然回蕩起阿里的歌:“月亮升起來哎,山寨靜悄悄,彈起了我的小三弦,阿妹輕輕唱……”
|作家心語|
我的創作之源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在路上。
我們一直向南。從湖南湘江邊起程,湘南、云南,滇南,直到紅河南岸。
這座高遠縹緲的邊疆小城元陽,是一個哈尼族聚居區。
除哈尼族外,元陽還有彝、傣、瑤、苗、壯等少數民族。漢族則多是從內地和外省來支援邊疆的干部、醫生和教師。那些隨父母從河北河南、山東山西、湖南湖北、廣東廣西、四川貴州等地而來的孩子,像一顆顆露珠,很容易很自然就融進了這座云霧之城。
我就讀的縣中心小學是名副其實的民族小學,班上總是熱鬧非凡,不同民族的孩子說著不同的話,穿著不同的服飾,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沿襲著不同的風俗習慣,還有著不同的民族性格,哈尼族粗獷憨厚,彝族聰明伶俐,傣族友善溫和,瑤族拘謹,苗族矜持,壯族羞澀。
從我家到學校,是一次最愉快的旅行。一條長街,穿越全城,一路叫下去,越來越多的同學不斷匯入,到學校時,已是浩浩蕩蕩,幾乎全校學生都到齊了。
最好玩的是趕集。
滿街都是好吃的東西,野味果蔬,雞鴨魚肉,應有盡有。這里的買賣很有趣,你可以以物易物,用雞蛋換鹽巴,用芭蕉換針線,你也可以品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最愉快的是野餐。
選一塊平整的草坪,燃起一堆火,擺開帶來的飯菜,是那樣色彩斑斕,哈尼族的辣椒豆豉,彝族的臘肉米酒,傣族的竹筒飯拌酸筍,瑤族的魚雀干巴,苗族的魯沙梨小山桃,壯族的糯米粑粑……還有漫山采來的野菜野果、蟲子草根,就是一頓別有風味的民族大會餐。
最興奮的是過節。
因為少數民族多,節日也多,不同月份、不同季節都有節日。這些節日盛大隆重,對孩子們來說,過節就是吃不完的長街宴,跳不夠的民族舞,唱不盡的酒歌和情歌……
最喜歡的是爬山。
這里所有的大山,都有層疊的田,大則如操場,小的像簸箕,一丘一丘,一彎一彎,像亮晶晶的天梯。沿著梯田往上爬,就到了天上,俯瞰腳下,大山就成了一本本打開的大書,一頁頁,一疊疊,綿延凝重。
最崇拜的是“貝瑪”。
每個哈尼山寨都有貝瑪,他們就像一棵棵須根盤虬的老樹,神秘詭異,充滿智慧。
他們是哈尼族的文化人,靠腦子和歌聲,一代一代傳承著本民族的歷史。
幾千年大自然的凈化和陶冶,使這山水,這人群,少了庸俗和浮躁,充滿坦誠、淳厚,洋溢著人類文明初始時那敞開心扉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這樣帶著高山深峽的雄渾,山地民族的堅韌,天然靈韻的純凈的熏陶和磨練,鑄成了我熱愛自然、崇尚生命、隱忍堅強的秉性,讓我在生命的游歷中,受益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