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又三郎

宮澤賢治

九月八日

第二天早晨上課前，同學們在操場上玩單杠和捉迷藏。佐太郎來晚了一會兒，只見他懷里抱著一只笊籬，里面不知裝著什么寶貝?！白籼桑锩嫜b的是什么呀？”大家一下子圍了上來，想看個究竟。佐太郎急忙用袖子遮住笊籬，匆匆忙忙向學校后面的那個巖洞跑去。同學們也尾隨而去。一郎往笊籬里一看，不禁大驚失色，原來里面裝的是配制魚毒的山椒粉。這些東西和爆破用的火藥一樣，一旦被警察發現，是要受處罰的。佐太郎把這些山椒粉藏在了巖洞旁的茅草叢里之后，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返回了操場。

就這樣，直到上課為止，大家都在悄聲議論著這件事。

這天上午十點左右，天氣又像昨天那樣漸漸地熱了起來。大家一心盼著趕快放學。

下午兩點，第五節課一結束，同學們就一陣風似的跑出教室。佐太郎又用袖子遮住笊籬，在耕助等人的掩護下朝河邊奔去。又三郎和嘉助也忍不住跟在后面。大家忍受著村里過節時才有的那股瓦斯味兒，三步并兩步地穿過岸邊的合歡樹叢，又來到那棵皂莢樹下。東方隆起一片壯觀的云峰，皂莢樹在陽光下閃爍出耀眼的綠色光輝，一如夏季一般。

大家迅速脫去衣衫，站在岸邊。佐太郎望著一郎對大家說：“大家站好了！聽著，等魚浮上來就趕快游過去捉。誰捉到，魚就歸誰?！钡湍昙壭⊥瑢W一聽這話，頓時興高采烈，你推我搡地一下子圍到了河邊。承吉等三四個人已經游到那棵大皂莢樹下，在那里等著呢。

佐太郎威風凜凜地走到上游淺灘處，將笊籬在水中涮了幾下。大家全神貫注地盯著河面。又三郎沒有看水面，而是獨自仰望著從遠方云峰上掠過的一只黑鳥。一郎也坐在河灘上，不時地用石塊砰砰地敲打著。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魚浮上來。

佐太郎也站在那里全神貫注地望著水面。這要是像昨天炸魚時那樣，起碼已經捉到十幾條魚了。大家這樣想著，耐著性子靜靜地等著。

然而，還是沒有看見一條魚浮出水面。

“根本就沒有魚浮上來。”耕助泄氣地叫道。佐太郎搖了搖酸痛的肩頭，仍目不轉睛地盯著河面。

“哪里有魚浮上來呀？”承吉也在那邊樹下喊。接著，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開了，最后干脆都跳到了河里。

佐太郎十分尷尬，在水邊蹲了很久，最后對大家說：“咱們玩捉迷藏吧！”“算我一個，我也玩?！贝蠹覛g呼著從水中伸出手來，以“石頭、剪子、布”決定誰捉誰藏。游到遠處的孩子們也游過來，腳踩河底勉強探出手來。一郎也從河灘上跑回來參戰。一郎先在昨天尖鼻子上山經過的山崖下選了一塊濕漉漉的綠泥地作大本營。只要到達大本營，就等于進了安全島。最后規定不準出“剪子”，誰出了就由誰捉。

可悅治偏偏出了“剪子”，被大家哄笑了一番，決定由他來捉。悅治凍得嘴唇發紫，在河灘追上了喜作，于是他們倆又一起捉其他的人。

大家一會兒跑在沙灘上，一會兒跳到河水里，一會兒追，一會兒逃，捉了幾個回合。

最后，只剩下又三郎一個人在捉了。又三郎很快就抓住了吉郎，其他人都跑到皂莢樹下邊得意地望著他們。又三郎指揮吉郎說：“吉郎君，你從上游把他們往這邊趕，懂了嗎？”說完，自己站在那里不動。吉郎氣喘吁吁地張開雙手，把大家從上游往泥地這邊趕。

大家都做好了跳水的準備。一郎爬上一棵柳樹。這時，吉郎因為在上游沾了一腳泥，不小心在大家面前一滑，摔倒了。大家哇啦哇啦地歡呼著，有的從吉郎身上躍過，有的高興地跳入水中，最后都跑回上游綠泥地大本營去了。

“又三郎，你快來捉呀！”嘉助站在那里，張著大嘴，手舞足蹈地挑逗又三郎。又三郎氣沖沖地喊：“好，你等著瞧！”說著，又三郎撲通一聲跳入水里，拼命向那邊游去。

滿頭紅發的又三郎因為在水里泡得太久了，嘴唇發紫，旁邊的孩子們都害怕了。那片泥地本來就沒有多大地方，根本容不下那么多人，再加上地面光溜溜的，又是塊坡地，下面的四五個人死死抓住了上面的人才不至于掉到河里。唯獨一郎高高在上，他好像正在給大家出主意呢。大家一齊湊上去，聽他指揮。又三郎已步步逼近了。大家在竊竊私語。又三郎猛地朝大家潑起水來，大家慌忙迎戰，可泥土漸漸下滑，孩子們一個個都滑了下來，又三郎更加起勁兒地擊水。結果，大家一齊掉入河里，全部束手就擒了。一郎也被抓住了。只有狡猾的嘉助還在往上游游，企圖逃跑。又三郎很快就抓住了他，并拎著他的胳膊掄了四五圈兒。嘉助好像被灌了幾口水，嗆得他直往外噴水?！拔也煌媪?。再也不玩這種捉迷藏了?！奔沃氯轮?。低年級小同學紛紛爬上沙灘，又三郎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那棵皂莢樹下。

不知何時，天空布滿烏云，柳樹也顯得有些發白，山上的草叢更是一片昏暗，四周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陰森和恐怖。

又過了一會兒，上野原一帶突然電閃雷鳴。轉眼之間，隨著一陣山洪暴發般的轟鳴，暴風驟雨席卷而來。水潭上漾出一串串碗口大的水泡，哪是水泡，哪是巖石，已經混濁得分不清了。大家忙拾起丟在河灘上的衣衫，逃到合歡樹下避雨。這下，又三郎好像也害怕起來，只見他從皂莢樹下撲通跳入水中，向大家游去。

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雨三郎揮手大雨嘩嘩下，又三郎呼喚狂風呼呼刮?！?/p>

于是，大家也跟著一齊叫了起來：

“雨三郎揮手大雨嘩嘩下，又三郎呼喚狂風呼呼刮。”

只見又三郎失魂落魄，他覺得好像有人在水下拖自己的腿，于是趕緊從深水中躍出，慌里慌張地跑到大家那里，渾身顫抖著問：“剛才是你們喊的嗎？”

“不是，不是我們喊的?！贝蠹耶惪谕暤鼗卮稹３屑忠粋€人站出來說：“不是我們喊的?！庇秩煽謶值赝送铀?，又像往常那樣咬緊失去血色的嘴唇，自言自語道：“那是什么聲音呢？”他全身仍在瑟瑟發抖。

過了一會兒，大家趁著雨停的工夫各回各家了。

（選摘自《風又三郎》，清華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