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底氣

魏愛萍

母親的老家在北京，二十歲前一直生活在懷柔的一個村子里，和父親成親后，就去了父親的老家——昌平的一個村子，1972年隨轉業的父親遷到內蒙古呼和浩特定居，直到現在，整整45年。以前父親總說，是他把母親和我們帶到城里，要不是他，母親和我們都是農民。

這話不假，但當我十幾歲時，聽到父親這樣對母親說時，發現母親眼圈紅了，隱忍著怒氣和委屈，再大些，我明白了，父親大男子主義式的特意強調傷害了母親的自尊，否定了母親的貢獻！我那自強能干的母親怎能忍受這樣的輕視！但能干又能怎樣，母親一輩子擺脫不了家庭婦女的身份，沒有工作、地位，沒有工資、醫保，和在機關單位工作的父親相比，自然矮了一頭。直到父親退休，還時不時拍著胸脯和母親說，我是國家干部，有退休工資，你有嗎，還不得我養著你！六十多歲的母親聽了，心里憋屈，傷心地嚶嚶哭泣。我們幾個孩子也不客氣，斥責父親多次，但父親大男子主義的思想又豈是幾句話能轉變的！看著白發蒼蒼的母親，我心里在流淚，母親生在那個年代，嫁給父親，真的太委屈了，因為沒有退休金，沒有醫保，這么一把年紀，還受制于父親，我自尊自強勤勞能干的母親怎能受得了，怎能高興起來，怎能安度晚年！

母親從不需要父親養，母親一直很能干！沒結婚前，母親參加建設密云水庫，除干體力活，還是那里的“花木蘭團”的骨干，評劇唱得非常好，人也長得美麗端莊，曾一人獨唱一臺戲，臺下幾萬人觀看，母親從容自若。后來被選為先進，進京接受毛主席、周總理接見。結婚后因心靈手巧被村里派到縣醫院學習接生，母親珍惜機會，學習認真刻苦，在后來十幾年的接生工作中，沒出現一起事故，名聲遠播，附近幾個村的孕婦待產，都喚母親過去。來到呼和浩特后就一直做臨時工，過了好幾年偶然得知一個在防疫站上班的婦女，遷來前也是村里的接生員，在村里開了張證明，又到縣醫院蓋了章，遷來后就給安排了工作。母親很是失落了一段時間，那時有專門安置轉業軍人家屬的地方，父親從來沒去打問過，母親怨父親不上心自己的工作，失了當國家工作人員的機會，父親惱羞成怒，說人的命天注定，你注定就當一輩子家庭婦女！母親氣得哭了許久。那時母親一個月掙30多塊錢，父親掙40多塊錢，差別并不大，母親郁悶了一段時間也就過去了。

改革開放后，母親的能干有了用武之地。1981年，母親辭掉臨時工，東拼西湊借了兩千塊錢，在海拉爾東路蓋起一百平米左右的四間平方，起始做豆腐，后來開飯館，開始了夙興夜寐的艱辛創業。每天，母親天不亮就趕到飯館，和聘的師傅一塊兒磨豆子、做豆腐，炸油條、賣早點，一塊兒和面炒菜，刷碗掃地，空閑時外出采購，打烊后盤點入賬。母親的艱辛終于換來豐厚的回報，只一年就還完了所有外債，以后每年的收入都相當于一個國家干部的十倍左右。開飯館第一年就買了三輛自行車，兩輛三輪車，第二年就買了電視機，驚得鄰里奔走相告。母親雖累卻神采奕奕，游刃有余地對付什么工商稅務物價衛生等部門的檢查和刁難，人們都說這個女人了不得！后來因人手問題，母親將飯館租了出去，開了一家熟肉鋪，自己買肉自己制作，因味道好顧客多，也很掙錢，加上飯館租金，收入依舊是父親工資的十倍。1991年，由于海拉爾路重新規劃，飯館拆了。母親就在家里的院墻處蓋了一間房子，開起了小賣鋪，自己進貨自己賣，一個月能掙一千塊左右，而當時父親的工資是180塊，一直到1997年，平方拆了蓋成樓房，母親已近60歲，終于歇了下來。

歇下來的母親沒有了收入，漸漸，父親的大男子主義思想又開始膨脹，在頻頻強調他把母親帶出農村外，又加了一項——母親靠他養活。這下自尊心極強的母親不干了，郁郁而病，一查竟查出了高血壓糖尿病，需終身吃藥打針，母親沒有醫保，藥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我們孩子能給一部分，但大部分費用及日常生活開支確實靠父親的退休金，尤其是近幾年隨著國家的富強，人們的工資節節攀升，父親的退休金也一年比一年高，從最初的一千五到一千八到兩千，又從兩千多到近三千，三千到三千五，隨著退休金的增多，父親的心情舒暢極了，大男子主義思想也像工資一樣節節攀升，在我們孩子面前也不掩飾了，直接說：你們不用給你媽錢，我一年退休金好幾萬，能養活你媽！父親這樣說一次，母親都要郁郁幾天，我心里也難過極了，母親一生干的活和對社會的貢獻絕不比父親少，然而就因為不在體制內，老了病了沒有保障，只能屈服于父親的大男子主義，忍氣吞聲，對自尊自強的母親來說，無異于精神折磨。

忽然，一天母親給我打電話，聲音里洋溢著掩飾不住的喜悅，說辦事處通知，60歲以上的老人每年只交199塊錢，就給辦老年醫保了，住院能報百分之五十，以后萬一住院，能省一半錢了，多好呀！聽著母親發自內心的喜悅和如釋重負的語氣，我的心忽然輕松了許多，母親常流露出對生大病住院的擔憂，的確，醫院對老年人來說，就像一個無底的深淵，如今，哪怕只是老年醫保，讓母親和我突然心里有底兒了，不懼怕住院了。沒過兩年，母親因右腿膝關節磨損厲害需做膝關節置換手術，各種費用下來五萬多，醫保居然給報了三萬一，我們驚喜不已，每個孩子再湊幾千，父母并沒有花錢。幾個月后，母親行走自如，心情舒暢，和我說要是沒有醫保，根本不敢做這樣的大手術。母親拍了拍左腿，說以后這條腿不行了也做了！我突然發現，母親開始恢復了些年輕時的爽朗。我心里默默感謝醫保，是它讓母親有了保障，有了底氣。

接下來的幾年，驚喜一個連著一個，首先是沒有退休金的老人交一萬塊錢左右，每個月就給發350元，而且以后逐年遞增，母親果斷地交了，第二年母親滿七十歲時，又有了七十歲老人每月另發100元的政策，這樣，母親每個月差不多能領500元了，雖然比起父親將近3000元的退休金少了太多，但每當父親再說靠他養活母親時，母親不再郁郁，而是生氣地同父親理論，講她年輕時掙了多少錢，為家做了多大貢獻，絮絮叨叨一講半天……父親和我說，你媽脾氣大了！母親和我說，生氣不怕，只要發出來就沒事，講理你爸講不過我！看著一臉平靜的母親，我知道，在父親面前，母親重新找回了自尊。

沒過兩年，新的政策像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母親和我高興得不敢相信——國家有了“五七工”政策，包括在一個單位做過三年臨時工的沒參加過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老人，只要補交齊了15年的養老保險費，就按正式退休職工每月發放退休金！母親興奮得給我打電話時聲音都顫抖著，我的心亦喜悅得如鹿撞般咚咚作響。母親仿佛一下年輕了十歲，腳步輕盈地去做過臨時工的單位開證明，去辦事處交材料，并時不時打問一次……我知道母親有多么盼望這一天的到來！經過計算，母親再補交近兩萬元，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這時父親站出來阻攔，說交那么多錢也就多領幾百塊，沒多大意義，我一個月將近3000塊，夠花了。母親“呼的”站起來，指著父親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啥想法，你就想我沒退休金靠著你，好一輩子拿捏我，告訴你，這錢我交定了，我自己養活自己！父親被點破了心思，訕訕地自辯。我驚愕地看著母親，母親多年沒發過脾氣了，如今儼然像開飯館時與那些白吃白拿的部門人員吵架講理的樣子，雖是發怒，卻意氣風發，渾身是勁！太好了，我自強自立的母親回來了！

第一年母親一個月能領1300多元，以后每年都上調10%，到今年母親已經能領1800多元了。母親愛說愛笑了，愛逛商場超市了，愛和別的老人打撲克麻將了，愛到處旅游了……父親再不敢說他養活著母親，稍流露出這樣的言語，母親竟大張旗鼓地叫來孩子，說要和父親離婚，母親底氣十足地說，如今自己有醫保有退休金傍身，什么人也不靠，什么人也別想拿捏自己！

母親常愜意地感慨自己趕上了好時候，常和北京老家的親戚打電話說自己在呼和浩特如何如何好。母親不會講大道理，不太知道國情，只知道自己老有所依，老有所養，日子越來越好。我想，對于一個老人而言，有什么比這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