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哲學家斯賓諾莎并沒有被歸入“思想家”一類,而是同盧森堡、托洛茨基等一起被列入“革命者”
如果有一份“猶太裔思想家排行榜”,那么排名第一的應是12世紀先賢邁蒙尼德,緊隨其后的就該是斯賓諾莎了。思想史教科書里都有他,他活了45歲,一生都住在荷蘭,冥思,著述,不求聞達,也不很熱衷于跟人論辯,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他有學生,有崇拜者,但生前一直不溫不火,作品也只出過兩部:《笛卡兒哲學原理》和《神學政治論》,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他都是一位經典的思想者或哲人。
不過前年,以色列博物館推出了一個“猶太民族的144位英雄”榜單,把古往今來的144個猶太人分為八個類別:運動健將、科學家、文化偶像、思想家、革命者、領導人、經濟學家與商業精英、英勇個體。斯賓諾莎當然入選,但并沒有歸入“思想家”一類,而是同盧森堡、托洛茨基等一起,被列入“革命者”。
斯賓諾莎革命在哪里?最主要的一點,他是重新闡釋了“神”這一概念的人。他在《倫理學》一書(于他身后出版)里,推出了一個全新的猶太·基督教上帝形象,他不再是圣經里那個全知全能、無所不在的唯一神,而是一個一直被人類感知、體驗、了解,乃至將人類統合在內的存在,猶如無限的大自然。
斯賓諾莎和猶太思想史專家、耶路撒冷希伯萊大學的第一位哲學教授菜昂·羅斯在其著作《斯賓諾莎》中,將斯賓諾莎稱作“近代哲學上的自然主義的首創者”。神不是一個超越于萬物之外和之上的“原因”,相反,神內在于萬物,神就是萬物,就是宇宙,就是自然。羅斯寫道:“在斯賓諾莎看來,神和自然是一個東西,然而這個作為神的自然卻遠比我們經驗的世界廣博得多?!?/p>
一般說到斯賓諾莎的革命性,會簡單地稱他為唯物主義者,但羅斯依然將他的理論稱為“有神論”,認為斯氏的有神論有點冷漠,但很開明。這種看法可以說相當精準。斯氏不否認神存在,卻對這個事實很漠然。他告訴讀者,我們領會不到神的真正意圖,不必為此遺憾或糾結。
但是,這樣的理論足以侵犯到教會的既得利益者。在猶太人的世界里,神是不可或缺的。1656年,阿姆斯特丹的猶太社群將年方24歲的斯賓諾莎“革出教門”,因為他的思想威脅到了猶太教的基礎。
不過,17世紀的荷蘭剛剛脫離了西班牙的控制,開辦了自己的大學并發展出了繁榮的商業,對于那些因思想、著述而遭到敵視的思想家來說,又是一個難得的庇護所。斯賓諾莎前半生住在著名的“寬容之城”阿姆斯特丹,晚年住在海牙,社會上對他的反感并沒有凝聚成實質意義上的迫害。
羅斯在書中摘引了不少斯氏存世信件里跟對手論辯的內容,那些言辭都可以成為如今“公共對話”的范本。正如羅斯所說,生長在荷蘭的斯賓諾莎天生就是一個“世界公民”,他對那些執于一端的觀點,始終都有一種基本的包容,認為那是世界的一個側面。
從這本書中看,斯賓諾莎并沒有提出什么革命意味很重的觀點。作為荷蘭人的他,從未像啟蒙運動時的唯物主義者霍爾巴赫那樣,正面掀起過對既有神學信條的攻擊。他對舊勢力、舊觀念的沖擊,都是以提出新角度的方法進行的,例如他在《神學政治論》和《神、人及其幸福簡論》中對于幸福的探討。
根據一般的灌輸,似乎一個人只要足夠虔誠就能獲得幸福,斯賓諾莎卻說:“真正的快樂和幸福僅僅在于享受善的東西,而不在于自負只有他一個人享受它;那種因為他享受到別人享受不到的好處,因而認為自己更幸福的人,不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p>
他像推崇自然的存在一樣推崇社會的存在,推崇人與人彼此連結的力量,否認少部分人應該具有特權。在刷新神的概念的時候,人的位置提升了。比起宣稱“上帝死了”的尼采,斯賓諾莎的革命溫柔太多,而深刻卻分毫不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