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
往皇恩巖寺,我想起劉長卿的詩句《送靈澈上人》:“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帶夕陽,青山獨歸遠。”的確,但凡寺院,多建在遠離聲囂之處,竹林、鐘聲、夕陽、青山,構成了世間深遠的一部分,也是寂靜的一部分。
皇恩巖寺也不例外。在瑞金市云石山鄉石背村的偏僻一隅,它背靠一座植被蓊郁的石山,安靜地佇立。我們所途經的鄉村水泥公路、一片又一片的松樹林,還有白墻灰瓦的松山坪新農村,仿佛也因此具有了沉靜的力量。事實上,在日益喧嚷的時代,沉靜是一種多么難能可貴的品質。比如少林寺,比如寒山寺,人群挨挨擠擠,熱熱鬧鬧地來了,又去了。連同寺院周圍的人和物,建筑和道路,也難得有清靜之時。是故,當我們懷著渴慕之心來到它們身邊,那些期待的文化感受往往無以達成。“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樣的場景,也許只合在歷史中,在反復的吟哦中去找尋了。
這是一個草長鶯飛的春天。一路上,我們撞見一叢叢恣肆開放的白色野薔薇,撞見一群群聞香而動的小蜜蜂,撞見三兩個挑擔荷鋤的農夫和農婦,撞見四五只悠閑漫步的看家狗……所有的事物,都攜帶著熟悉而僻遠的味道。我喜歡這樣的不被打擾的鄉村,恰在這樣的地方,我們常常感覺置身于塵世的背面,可以聽見自己的內心。
我在想,這么一個遠離皇城,隱秘于安靜村落的小寺廟,何以戴上了“皇恩”這樣高大上的帽子,難道和某位皇帝沾上了因緣?事實證明我的猜測不無道理。翻開云石山鄉的鄉志,關于皇恩巖的來歷赫然在目:傳說清時乾隆皇帝下江南巡視,不日來到瑞金地界,忽然在途中染疾,恰聞此處有寺廟,又聞此廟菩薩佛心慈悲,便前往寺中拜佛求丹調治。服后頓覺心舒氣爽,疾病蕩然無存。乾隆龍心大悅,將此巖欽賜為“皇恩巖”,此寺便是皇恩巖寺了。
遠遠地,便可望見皇恩巖的狀貌。其實它真的很像一條大黃鯰魚,在平緩的田莊上突兀地隆起、踞伏。鯰魚頭朝東方,尾掃西口。頭部陡然隆起一個斷層,有幾十米高的崖壁,頂部寬闊渾圓,沿西邊呈緩坡下滑,恰似魚的身體。快到尾部時,忽而齊刷刷豎起一堆錯落有致的巨石,像極了魚在水中自由游弋的尾巴。如果站在石山北邊側看,一條大黃鯰魚簡直活靈活現。在被乾隆賜名之前,它是因形賦名的,就叫“黃鯰巖”。此巖高百余米,長約四百多米,其實山巖并不巨大壯觀,但巖石皆為石灰巖,往山頂難通道路,倒也顯出幾分懸崖峭壁的氣勢。奇的是,平時難得生幾棵茅草的石灰巖,在此處竟然密密麻麻地覆蓋著植物。
綠蔭掩映下,皇恩巖寺的院落亦高出平地,需仰視才可見。抬起頭來,望見大門側墻上兩個碩大的黑體“佛”字。我放慢了腳步,屏息了聲氣,我相信它們是有眼睛的,它們看得見凡塵里的造次或虔誠。事實上,我們眼前的寺廟與乾隆所見時相比,早已改頭換面了。早在咸豐八年,寺院便因戰亂全部燒毀,只留下石基。后來信眾集資重修,仍保留了一百多年前的建筑風格。直到2001年,數村信眾商議著又一次擴建修繕,并塑新了佛像,按瑞金的說法,叫“滿堂佛”。外圍還增筑起了圍墻與門樓,顯得更為氣派。此寺于當地村民心中的意義,由此可見一斑。
沿一級一級的階梯往上行,入得大院門,忽覺涼風撲面,又是一個洞天。
的確,深入皇恩巖之后,你會發現它的內里其實深藏乾坤。循著涼風的來處,可見一個巨大的巖洞。這個巖洞就在“鯰魚”的頭部底下,酷似黃鯰魚張開的嘴巴。而另一面的兩個天然洞口,則像極了黃鯰的眼睛。從洞口入內,空間豁然開闊,面積大約有幾百平方米。據說此洞能容下一千多人,在最熱的夏天也是涼氣宜人。清同治《瑞金縣志》有載,邑人劉善曾在皇恩巖避暑,題詩曰:“六月不知暑,四時花鳥敏。”其實,此洞之功遠不止避暑一項。革命時期,鄉人在此聚義會師;戰亂時期,鄉人在此藏身避難;和平時期,鄉人又在此放電影、演木偶戲。可謂是鯰魚一張嘴,容納天下事。
在一位當地人的指引下,我們發現了一個小洞口。這個洞口與左右兩邊的大洞口不同,洞壁削直,有很明顯的人工鑿痕。1934年,紅軍從瑞金撤離后,作為長征出發地的云石山鄉,經歷了國民黨軍隊的反攻倒算,全鄉一片白色恐怖。鄉人們為保平安,就將皇恩巖的大洞口全部封閉,在石山的隱蔽處開鑿了一個僅容一人進出的小洞口,洞長約二三十米。一旦遇到緊急情況,大家立即藏身洞穴,再將洞口密閉起來。可以說,當年皇恩巖洞為保存蘇區紅色力量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勞。今天,原來被封閉的洞口全都打開了,這個人工開鑿的小洞也仍然保留著。我想,它應該被更多的人知曉,因為它見證了一個巖洞在特殊歷史時期的寬廣和包容。
環巖洞行走,可見洞壁多處流泉,形成巖滴。它們并不肆意奔涌,而是一滴一滴,有著恒常的耐心,細水長流地往下滴著。順著巖滴的走向,一些石筍和石柱已然成形,有著不經雕飾的自然狀貌。在一塊褐色的光亮如油的巖壁前,一股細細的清泉緩慢地向下流淌。傳說這里曾經不是出泉水,而是出食油。無論廟里有多少人,它出的油總是不多不少剛剛夠當天食用。有一天住持和尚想探究這里面到底藏著多少油,于是將泉眼給鑿開了。一鑿發現壞了,它便不再流油。而另一塊外形酷肖米粒的泉壁,也有一個類似的傳說。那個泉眼曾經每天流出大米,無論多少人在廟里吃飯,出來的米總是夠吃的,不多不少剛剛好。也是那個和尚,給那么一鑿開,米也不出了。還有一塊巖石則像極了成堆的木柴,據說曾經是出柴火的,其結局和米、油泉眼一致。三個故事,一種禪意:貪心的人,終究一無所有。村里人就這么祖祖輩輩地將故事傳了下來,也將一種立世的操守傳了下來。
出巖洞,轉身便折進了皇恩巖寺。寺廟建筑從側面看似乎顯得單薄了些,深入寺內,才知它的面積寬大得很,蓋因后院的大部分空間嵌進了巖洞內。稍加留意,你會發現無論正殿,還是偏房,總有一兩面墻是依著巖石契合的。其中靠里的那面墻,索性不用砌,全是天然的巖石。一些小空間就著巖石的生成,或圓或尖或三角形,有時竟能望到天光從頭頂泄下。守廟人就將篩啊籃啊各種物什隨意地掛在石壁上,他們把巖石當梯子,當坐椅,或挖個圓孔當石臼,雖然紛亂無規則,倒也顯得拙樸自然。
皇恩巖的下方,是縱橫交錯的阡陌田園,有的已經種上了瓜菜,畦上插著驅鳥的假人兒;有的還沒有翻耕,青草綠綠地鋪排在田壟上。幾棵棕樹散落在田間地頭,有些寂寞無主的滋味。青山和村落各自安生在更遠些的地方,靜默如永恒。如果我沒有猜錯,在樹木茂密之處,必定有一條小溪環村莊緩緩流過。
出皇恩巖寺時,院內一棵巨大的桂花樹吸引了我的目光。據說它的生長年代已不可考,至少有幾百年了吧。“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我可以想象,在八月到來的時候,它濃郁的香氣將怎樣久久不散地縈繞著皇恩巖寺,以及端坐在寺廟里的神靈。
不過,無論桂花開得再熱鬧,皇恩巖寺仍舊是世界里靜的一部分,我深信不疑。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