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同日得兩方有“天下第一石”美譽的靈璧石,形象類,一為“鷹”,另一個是“蛙”。“鷹”被友人微醺之后扛去,臨走告訴我,“鷹”是大品,“蛙”為人工。我也看著它哪兒不對勁,卻不知假在何處,從此將其打入冷宮。及至《石頭記》殺青,夜深人靜,窗外一片蛙鳴,才又想起它來。再看,雖然仍不太對勁,終究也還是靈璧石,是“蛙”。
青海柳灣彩陶博物館里,有一個個帶著蛙圖的彩陶。對先人為啥熱衷畫蛙有各種猜測,直覺告訴我,那是小蝌蚪兒的媽媽,在大河的上游。
我看此“蛙”,并非青蛙,而是我老家的蛤蟆。
原來我以為,蛤蟆不是稀奇動物,和田雞一樣多,但不被保護,很多人都吃過。及至寫此小文,翻遍手頭所有辭書,卻未找到我要找的“這一個”。《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上有“蛤蟆”二字,指的是青蛙和蟾蜍,非此即彼。如此說來,我說的蛤蟆,屬蛙之一種,卻又特別。論長相,它類似教科書中南美洲森林里的毒箭蛙和澳大利亞的蓄水青蛙,個頭兒比我們常見的青蛙和蟾蜍小得多,黑色,表面光滑,無疣。在燕山,過去這種蛤蟆很多,家家食之,而今越來越少了,除了自然環境因素,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人知其美味,消費過度了。
老家承德那方水土,文化上有一些特別的地方,比如管蛤蟆叫蛤蟆,管青蛙叫青蛙,管蟾蜍叫老蚧,是絕不混淆的;并且,在青蛙成為保護動物之前,人們也不食用它,只吃蛤蟆。
蛤蟆屬于無尾目兩棲動物,生活在陸地與小河之間。大多數時間,它生活在水中,如亂石亂草中,捕食小蝦小蟲,洪水將至,上山,改為食草。像果木一樣,蛤蟆也有大小年,大年產量高。
逮蛤蟆是一樂事。當冰消河開,河邊尚有殘冰的那些晚上,岸上到處都是火把,曰“照蛤蟆”。照,是針對蛤蟆習性,一見光亮,它就那么蹲著,一動不動,一抓一個準兒,趕上交配著的,一抓一對兒。如果有大骨頭,傍晚丟在河邊,深夜去照,那骨頭已被蛤蟆一層一層抱住,黑壓壓的,多時一團就有半水桶。
逮了蛤蟆,要燙,燙了才鮮。把水燒開,把那蛤蟆們猛地倒進水里,顯得比活著時肥大許多。燙好了,要煎,最好用肥肉蹭鍋,油多了反而不好。煎至水分少了再晾曬,可以保存很長時間。
燉蛤蟆,最好佐以黃豆,用砂鍋,文火,直到燉酥,入口便化,奇香。燉蛤蟆,不光解饞,還可治病,尤對風濕關節炎有特殊療效。新近幾年,有外國人到燕山收購蛤蟆油制藥,價可等金,令蛤蟆身價倍增,成了新的稀有動物。
我家鄉流傳著一個喝蛤蟆湯的故事,有滋有味。說是某人去逮蛤蟆,只逮住一只,連夜做成蛤蟆湯,一家人開喝,全說鮮美。完了洗碗,主婦用燈一照,那蛤蟆卻在鍋臺旮旯里蹲著,“呱呱”叫了。這故事,或許近乎玩笑,而在我想來,卻有些意思。至少它說明,蛤蟆是被廣為接受的鮮美食物。
再看這只“蛙”,像是燈火照亮的一只,又像在鍋臺旮旯里蹲著“呱呱”叫了的那只。
石頭人
我并不偏愛外形擬人擬物的石頭,倒是寧愿外形什么都不像,甚至也不要規則或對稱。石頭里面的圖案或花紋無須像美術作品一樣追求形似,自然、隨意就好。酷似某某的奇石當然很難得,但似像非像的、留有想象余地的石頭才是耐看的。此石便是,留有余地的人物。說來這是我家真正的“藏石”了,藏在沙發的后面。孩子說見了害怕。怕什么呢,怕石頭人,可能是和石像生聯系在一起了。也有人說,這像個漢代史官,不知是在迎接上司,還是在聽上司訓話,恭敬而又謙卑。
鐵凝大姐還在河北作協的時候,聽說我喜歡石頭,曾經兩次跟我說,去看看毗盧寺的石頭人吧,去看看那兩個石頭人吧。
毗盧寺位于石家莊市西北郊上京村東。它建于公元742年,佛殿內以保存有明代精美絕倫的壁畫而馳名中外。但說到更具有文物價值的兩個石頭人,人們卻知之甚少。
那兩個石頭人,現在擺放在毗盧寺的一個后殿里。他們高約兩米,各一噸多重,裸體,跪姿,一男,一女。兩人分別把手放在胸前,睜大眼睛,略張著嘴巴,神態顯得稚拙而虔誠。
據守寺老人吳師傅介紹,兩個石頭人,來自距寺不遠的小安舍村,原在一戶農家院子里,后來這家翻蓋房子,把它們送到寺里。1992年,全國各地數十位文物局長,會聚毗盧寺考證明代壁畫。大家從破殿前老槐樹下經過,偶然瞥見兩個石頭人。“這一下發現珍寶了!”吳師傅說,“毗盧寺原屬省級文物保護單位,自打發現這兩個石頭人,一躍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啦!”
關于石頭人的價值,有文物專家說,雕刻技法粗獷、簡約,風格與西安漢代霍去病墓前石雕類似,推斷其可能是南越王趙佗先人墓前隨葬品,距今約兩千三百年。但有不同見解。前來參觀的日本、美國文物專家說,石頭人的年代,少說還要上推兩千年。理由是:漢代文明已十分發達,人們十分講究服飾打扮,就連秦朝兵馬俑,個個都衣帽整齊,可石頭人卻是裸體雕刻,這在漢代其他人物石雕中未曾見到;二是人物相貌不似漢人,彎眉毛,大眼睛,深眼窩,其造型與埃及金字塔下的石頭人頗類似。埃及石頭人已有五千多年歷史。另外與太平洋復活節島上的石頭人,也有諸多類似之處。他們說,中國是文明古國,發現上古作品也是極有可能的。
看了毗盧寺里的兩個石頭人,再看我這個,老了不少,瘦了許多。
野羊
早在七千年前,羊就已被東亞大陸先民成功馴養,從北到南,從蒙古草原到東海之濱。它的形象常被繪在器物上,或是直接把器物做成羊形:西北地區的甘肅齊家文化,出土過玉羊首;浙江余姚河姆渡遺址,則出土了陶羊俑。
在中國先民的觀念里,羊從史前時代開始就有了圖騰意味,甚至有種觀點認為,漢族以龍為圖騰的同時,事實上也一直在沿用羊圖騰。如遠古華夏族祖先之一的炎帝,出自姜姓,姜姓屬于以“羊”為部落名和姓氏的古羌,羌為牧羊兒,姜為牧羊女。
而我所面對的,是野羊,我要記述的羊,也是野羊。野羊,在我的故鄉燕山中被山民們稱作山羊,而那些地地道道的牧場上的山羊,則被統稱為羊。
四十幾年前,燕山中的野羊還成群結隊。它們格外喜歡山頂,喜歡雄立于萬山之上,被晨光和晚霞鍍亮。好像只有在深秋,母羊發情期,它們才下到山谷。公羊們一個勁向母羊撇嘴,母羊則“暗送秋波”。公羊們爭奪母羊,犄角撞得山響,偶爾會發生流血事件。它們選一塊平地,像古代大將軍作戰一般,先是彼此神氣十足地走到中場,打個照面,然后各自后退,退到有足夠的距離向對手發力,開始正面攻擊,直到累得都像喝醉了,搖搖晃晃。勝利者喘口氣和母羊一起走開去羊羊得意,敗下陣來的,照樣吃草,也不見得有多么痛苦和百無聊賴。
我爺爺說,他年輕時跟隨他爺爺去打圍。我爺爺的爺爺把槍架在一個樹杈上,對準對面山崖野羊出沒的羊道拐角。野羊一露頭,放一槍 ,再一露頭,又是一槍。總共放了五槍,也可能是六槍——我爺爺說,大伙還以為放了空聽了響兒呢,而我爺爺的爺爺說,扛羊去吧。果然,懸崖下面就有了七只野羊。我爺爺把這事兒說給我,大概是想說明祖上是多么好的獵人,當年的野羊又有多么多,而我記住的,卻是野羊為什么一天比一天少了。
野羊充滿野性和旺盛的精血。它們用半個蹄子在巖縫中行走,能掛住雪花的地方它們就能立足;它們在晨光中高昂著頭,使整架大山都靈動起來;它們騰空一躍,從一座山崖到另一座山崖,在晚霞中留下美麗的弧線;據說,當它們遭到重圍被逼上絕壁時,為了跨過過寬的山谷,它們一老一少地排起隊來,而后齊刷刷后退,老羊飛奔,騰空而起,它的兒女緊隨其后,把它的背當成一個落腳點,以便完成第二次騰躍……多么壯烈,多么驚心動魄!
我沒有親眼目睹重圍之下的野羊群,沒有親眼看見哪一只野羊將自己懸在空中的身子當作另一只羊的跳板。假如我看見,怕也看不真切,我肯定會淚眼模糊,或者暈倒。
家羊也有特神氣的。青海詩人馬丁說他老家黃河邊有一只公羊,常常自采花草為冠,昂首向雪山眺望。
先有雞
畫面上是一只雞,就不往鳳凰身上扯了。
它讓我想起四伯父家樹上的雞。
一般人家養雞,要有個正經雞窩。我的四伯父是心靈手巧的木匠和泥瓦匠,他親手蓋的房屋,已經是村莊連著村莊了,蓋個雞窩何難?可他不蓋,用不著。他家的雞,每到黃昏,紛紛上樹,上到他家屋西那棵核桃樹上,每個樹杈間一只,乍看畫上去一般。
四伯父家的雞們上樹,天生的,老的會,少的也會。小雞們翅膀一硬,就能騰空而起,準確地落在它自己選定的那個樹杈上。后來,四伯父索性在核桃樹上綁了個荊條筐,雞們連下蛋也在樹上了。母雞們帶著即將落生的又沉又硬的蛋,居然也能一下子飛上去。
從習慣上講,雞似乎早已不屬于鳥類。雞是家禽行列的主力,“家禽”兩個字,暴露了雞角色的尷尬,一旦被命名為“家禽”,幾乎等于被開除了鳥籍。
出門在外幾十年,我再也沒見過雞上樹。就連野雞,也全是在草叢樹林間跑來跑去,偶爾飛起來,沒見有落在樹上的。在鄉村,稍加留心,偶爾還能看見有雞躍上矮墻,身子晃來晃去,對自己的飛翔心中沒底。有時它試著跳下來, “噗”的一聲下來,安然的有,窩了脖兒的也有。
有的雞,雖然它還活著,但已經死了。
雞被孵化出來運往工廠化農場,在階梯式廠棚里,飼料和水全自動。頭一兩個星期,燈光一天二十四小時全開,促使小雞速食速長,之后,燈光每兩個小時開關一次,雞們休息一會兒接著再吃……這是肉雞,七個星期后被殺,公雞還不會打鳴呢,母雞還不會下蛋呢,所謂翅膀,活擺設罷了。
大型機械化蛋雞場,一個個倉庫式樣的大房間里整齊地排列著小籠子,每個籠里有兩只產蛋雞。籠子小,母雞在里面根本無法轉身。雞籠前面的自動傳送帶給它們送來食物,后面的傳送帶則帶走它們剛下的蛋。籠子外面不遠處有幾只四處游蕩的雞,繡翎翻草去,紅嘴啄花歸。據說,關在籠子里的那些家伙如果看不到這幾只自由的雞,會由于神經過度緊張而停止產蛋。如果沒有這幾只自由分子,其他雞最終會放棄活著的念頭,抑郁而終。
有些小雞就更可憐,孩子從擺地攤的農婦那里買來,是染過色兒的,有的金黃,有的鮮紅,頭一天還挺精神,嘰嘰喳喳叫得歡,第二天叫得有些急了,目光開始恐懼,第三天虛弱下來,耷拉著腦袋,在紙箱子里亂撞,夜里全死了,早晨招來一窩螞蟻。
閑翻詩書,原來古代的雞,無論在姿態還是在心態上,都與今日之雞不可同日而語,常常飛起來。陸游說:“憐渠亦復解人意,來宿庭樹不待籠。”杜甫說:“驅雞上樹木,始聞扣柴扉。”再早一些,漢樂府中有:“雞鳴高樹巔,犬吠深宮中。”
原來我四伯父家的雞,是很有些雞性的好雞呢。
有一則消息,雞要是看了,定然奔走相告:
英國科學家宣稱,他們終于解決了“到底是雞生蛋在前,還是蛋生雞在先”這一千古謎題。據英國《每日快報》報道,英國謝菲爾德大學和沃里克大學聯合研究小組利用超級計算機在細胞層級別上分析雞蛋時發現,雞蛋殼里有一種名叫OC-17的蛋白質,只存在于雞的卵巢內,由此推斷,得出“先有雞,后有蛋”的結論。
再看我的這只雞,已是雞祖。
大寫意
我因特別喜歡晚明畫家徐渭的大寫意,才喜歡這石頭。
徐渭一生,窮困潦倒,中年學畫,不守一家,但也從不橫涂亂抹,慣用水墨而少著色,尤其是他的雜花,不求形似,逸筆草草,豪放自出。
得這石頭的時候,它躺在河灘邊緣的柴草之中,當時就想,這是徐渭的墨荷呢,還是放大了的葡萄葉子?管它呢,反正就是它了,沒準是他拋棄的畫,有一枝一葉拓在這石頭上了,他不是有過一首詩《墨葡萄》么,“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有些可惜的是,不知此石硬度不夠,閑來給它抹了一把麻油,畫面被糟蹋了。
我從河灘搜羅來不少這樣的石頭,畫面感很強。比如收到文集中的《花花世界》。那時我剛剛買來《中國藝術大師吳冠中》一書,便得此石,而這塊石頭上的圖案,恰如那書的封面畫一般,名曰《花花世界》。
董其昌論畫,將天地、山川、古人作為三個層次,說是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但不如先以天地為師,繼而以山川為師,再以古人為師。不讀萬卷書,不行萬里路,不可為畫。隨后,他又指出藝術真實高于自然真實,“昔人乃有以畫為假山水,而以真山水為畫者,何顛倒見也。”“以境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絕不如畫。”董其昌看到了筆墨作為藝術家所創造的藝術形式,具有一種獨立于自然的山水、為自然山水所不能替代的美的價值。
再看這石頭上,筆墨稍欠精妙,卻又為筆墨所不能替代。
(劉向東,當代詩人,一級作家,河北文學館館長、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主要著作有詩文集《母親的燈》《落葉飛鳥》《順著風》《白紙黑字》《指紋》《惦念》《大山莊》《動物印象》《詩與思》《沉默集》以及英文版《劉向東短詩選》和塞爾維亞文版《劉向東詩選》等25部。曾獲中國作家協會抗戰作品獎、冰心散文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孫犁文學獎等。)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