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當年,大力從東北來到廣州上大學,我們相愛后,也曾糾結過畢業之后的去向問題。大力的父母肯定是希望他能回黑龍江,可我家就只有我一個孩子,而且,我還是過敏體質,去哪里都會水土不服。后來,大力為我做了犧牲,畢業后就留在了廣州。我爸媽特別高興,獨生女兒不用遠嫁,他們很想補償一下大力,就自作主張幫我們買好了一套房子,又給大力配了輛車。
我一直擔心大力和我爸媽之間的關系,他們有代溝,又有地域差異,肯定會有很多需要磨合的地方。沒想到,大力的表現出乎我的意料。他作為一個純粹的理工男,工作起來連自己吃沒吃飯都不記得,卻能很清楚地記得我爸媽的生日,還會提前準備好禮物,跟我一起回家,陪我爸下棋,幫我媽做飯。我爸媽都很喜歡他,說這個女婿真是找對了,比親兒子還貼心。
還沒等我在這花好月圓的日子里沉醉多久,大力就漸漸變了最初的模樣。在我父母面前,他依然是那個耐心又體貼的好女婿,但一回到我們的小家,他卻常常盯著一個地方發呆,話越來越少,抽的煙越來越多。我努力想跟他溝通,他卻躲著我。
我怎么也想不通,大力怎么就變成了一個家里家外嚴重分裂的人。直到那天,我無意中發現了他手機里的備忘錄。
那天,因為在哪里過年的問題我和大力吵了一架。
大力自然是希望帶我一起回黑龍江過年,說他們那兒的風俗,就是男人帶著媳婦和孩子,守著父母過年。可我也有一大堆去不了的理由,暫且不說我的過敏問題,我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我要是跟他回了老家,這大過年的,我父母該多孤單啊!而大力那邊,有哥嫂,還有妹妹,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的,也不少我這一個。所以,我能做的最大讓步,就是我留在廣州,他回老家,我們各自陪各自的爸媽過年。
大力不善爭辯,吵不過我,自己氣得開門出去了。他的手機落在了茶幾上,其間有電話打進來,是他母親打的,肯定是要問我們什么時候回去。我沒有接,等手機鈴聲不響了,我才拿起手機隨手打開,看到了大力手機備忘錄里的內容。
那里面有我爸媽的生日提醒,我媽對蝦過敏,我爸最愛喝普洱,很多我們家的小細節,一條條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我心里一陣發酸。我一直覺得自己很愛大力,卻又一直在忽略他的感受——在這個家里,他一直有寄人籬下的感覺,才會像個“客人”似的,努力討好我爸媽。即使在我們的小家,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我爸媽給置辦的,還有他開的車,每天的一行一動,都在提醒著他他的真實處境。
沒多久,大力回來了,看到手機上的未接來電,回撥過去,一副不耐煩的口氣:“你們別催了,放了假我自然會回去。”我奪過他的手機說:“爸、媽,我們本周末就放假了,到時候我和大力一起回咱老家過年。”
盡管在回去之前我做了種種設想,盡管大力一直叮囑他的父母,我是南方人,飯菜要弄得清淡一些,可等我真正千里迢迢來到黑龍江,坐到他家的年夜飯桌上時,我還是被嚇了一跳。
老家的年夜飯很豐盛,一大鍋的殺豬菜,燉雞燉魚的盆里都窩著厚厚的油,炒的青菜也是濃油醬赤,這是老家招待貴客的規矩,只有這樣才能彰顯出生活的紅火。他爸讓我坐在了飯桌上,這已經是對我這城里媳婦的最高待遇了——婆婆、嫂子和小姑子吃飯都是在廚房里解決的。我拿著筷子,遲遲不下手,大力幫我把菜里的蔥姜蒜都挑出來,我才勉強吃了幾口。
那會兒家里沒有暖氣,只有火炕上比較暖和。那幾天,大家熱熱鬧鬧,進進出出,只有我裹著羽絨服縮在炕頭上,滿心的隱忍,像個格格不入的異鄉人。
年后回到廣州,我一直回想著大力在老家時的樣子,他爽朗地招呼客人,有趣地回答人們關于南方的疑問,講述他的生活和工作,那一刻,他渾身都像閃著耀眼的光芒。我想,那才是我認識的大力,也應該是他在自己家里該有的樣子。
不久,我有了個主意,跟大力提議:“咱倆攢錢吧,買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小房子。”大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眼圈發紅,一句話也沒說,狠狠地點了點頭。他明白,我終于理解了他。
從那天起,大力開始瘋狂地加班,我業余時間也到朋友的網校兼職授課,我們回家的時間少了,也顧不上老爸老媽的嘮叨:“家里又不缺錢,你們那么拼命干什么?”那段時間,我們過得很累,也很充實,重要的是,我們終于體會到了成為隊友的感覺。
那一年,大力因為業績突出,升了主管,又發了一筆數額可觀的年終獎,我也多掙了不少課時費。我們看看首付湊得差不多了,立刻去選了一套小房子。雖然只能選很小的面積,離市區又遠,而且一年后才能交房,但我們還是很高興。交了首付的當天晚上,我們認認真真地慶祝了一下,兩個人都喝得微醺,興奮地回顧了一起努力的日子,又瞻望了即將到來的美好明天。
那天,我早上出門前告訴大力,讓他別忘了晚上回爸媽那兒吃飯,他滿口答應了。晚上,到了爸媽家,我看大力居然是空著手過來的,就知道他是忙得忘了日子,忍不住調侃他:“你現在不是新女婿了,對丈母娘也沒有那么恭敬了啊!”大力這才記起來是我媽的生日,他不顧我的取笑,居然厚著臉皮湊到我媽身邊,說:“媽,我忘了給您買禮物,就罰我做您最喜歡吃的清蒸鱸魚吧!”老媽對他的態度很受用,說:“禮物什么的不重要,你們有這份心最重要。”
撒嬌成功的大力沖我一笑,便一頭扎進廚房去做鱸魚了。現在的大力,沒有了小心翼翼的備忘錄,卻更像這個家里的一分子了。
我們搬進小家那天,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這個城市的萬家燈火,我問他:“你現在總該有做一家之主的感覺了吧?”
他笑了,攬過我的肩膀說:“早就有了,當我們決定建立自己的家的時候。”
之后,我們有了兒子,一家三口堅持隔一年回一趟老家。那幾年,每次回家都是一趟艱辛的旅程,有過兒子水土不服,上吐下瀉,連夜送往最近的鎮醫院;也有過我們全家被凍感冒,集體鼻涕眼淚一起流。本應是歡歡喜喜地回家過年,卻總是搞得像“人在囧途”,成了一件又痛苦又無奈的事。
等我們手頭又攢夠一筆錢的時候,我對大力說,這錢我要用,他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于是,我背著他做了一件大事。
2018年春節,大力帶著我和兒子一起回到老家,他站在家門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家里的房子完全變了樣,寬敞明亮的復式房間,干凈的衛生間,還安裝了成套的取暖設備。新房子的錢和設計圖是我出的,請人和施工都是家里的父母操持的。這幾年,家鄉的生活條件有了很大改善,家家接上了自來水,孩子也能放心大膽地喝了,我們買回來的好幾大桶純凈水都沒派上多大用場。
廚房里,我和婆婆、嫂子一起準備年夜飯。年夜飯的餐桌已經換成了有轉盤的大桌,桌上擺得滿滿的,既有按家鄉風俗做的燉雞燜魚,又有清炒的蔬菜,還有涼拼,葷素營養顏色樣樣搭配得當。
吃飯的時候,我把婆婆、嫂子和小姑子都拉上了餐桌,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十幾口人,一邊吃飯一邊分享著自己這一年來的生活。我們正吃著說著笑著,婆婆卻紅了眼圈。我們緊張地詢問緣由,她才委屈地瞪了我公公一眼,說:“我來你們家幾十年了,頭一次坐上飯桌吃飯。”
大家都笑了,大力看了我一眼,滿臉的自豪與驕傲。我故作淡定,眼神里卻有著小小的得意。在這個家里,我終于從怯生生的客人變成了能改善它的女主人。
當年,我和大力在彼此家里都是一個客人的心態,所以才感覺到各種的不適應,抱怨,無奈,最終演變成兩個人之間的重重矛盾。當我們改變心態,決定做我們兩家的主人時,局面一下子就變了。
生活就是這樣,看著很復雜,其實也很簡單,只要我們不逃避,不旁觀,不抱怨,拿出主人的態度去改善它,生活就會慢慢變成我們想要的樣子。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