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婆婆想盡孝

耶雅億

老人的老人病倒了

當初我看上老公，是因為他家崇尚孝道，和睦美滿，是街坊鄰居羨慕的“五好”家庭。

我們結婚后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我生大寶的時候，老公的外公外婆來幫了我們三年。已經退休的公公婆婆，住在離我們不遠的另一個小區，照顧著老公年邁的奶奶。

前年，我生了二寶，我們又按揭了一套新房，經濟壓力陡增。為了幫我們減輕負擔，公公決定再創業，跟別人合伙開了一個五金店。

我父母來照顧我和孩子半年后，要回老家照顧我外婆。所以，我婆婆只能兩頭跑，一邊顧著小孫子一邊給她婆婆做飯，十分辛苦。由于我公公婆婆經常不在家，我老公年逾九旬的奶奶在小區散步時摔了一跤，經搶救后雖然性命無憂，但因骨折導致行動不便。按醫生囑咐，她需要經常按摩以促進下肢血液循環，最好能找專人護理。

公公婆婆主持召開了家庭會議，商量對策，想把老人、孩子都照顧周全。

我提議：“爸、媽，你倆實在太辛苦了。奶奶這種情況，需要有專業的人照顧，我閨蜜的爺爺奶奶住在一家養老院，要不……”我話還沒說完，就被婆婆打斷了：“不要動不動就把老人推給養老院。養老院有我和你爸照顧得好嗎？我們這么辛苦也都是為了一家人能夠在一起……”說到后來，婆婆明顯有些傷感，對我的不滿也脫口而出：“要是你嫌奶奶在家里礙事，干脆找三張床位把我們都送去算了！”我無言以對。

公公隨即也表示，不同意送奶奶去養老院。公公還特意對我老公說：“強子，你奶奶以前多疼你，人不能忘本啊！現在我們已經退休了，還在拼命幫你們減輕負擔，你們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就把老人丟給別人照顧呢？”

老公一邊跟我們開會，一邊對付在iPad上玩游戲不肯睡覺的大寶。我則一邊給哼哼唧唧的二寶喂奶，一邊閱讀一大堆從公司帶回來的文件資料。

我老公無奈地說：“誰不想盡孝照顧老人呢？實在不行，咱請個全職保姆，再雇個鐘點工。一家人住在一起吧！”

我忍不住算起了經濟賬：“這樣，每個月至少多開支5000元，去養老院3000元就足夠了。”老公當即瞪了我一眼。

我心里不禁窩火，我也愛奶奶，可不能不考慮現實啊！公公婆婆都年逾六旬，精力大不如前；我和老公要忙工作，要照顧孩子，又沒長三頭六臂；再說，養兩個孩子，供兩套房子，明明面臨著“忠孝不能兩全”的困境嘛！可公婆都覺得，送奶奶去養老院就是不孝，我只能閉嘴。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的小的卻只能顧一頭！

討論會最終決定，全家人住在一起，家庭成員進行分工：公公婆婆繼續幫我們還房貸，我們兩口子額外出錢請鐘點工，婆婆一邊帶二寶一邊監管鐘點工照顧奶奶，公公仍舊忙五金店的生意兼每天買菜做晚飯。

幾天后，公公婆婆就感覺到了疲憊。正逢炎夏，奶奶不能下床，洗不了澡，必須每天給她翻身擦背，一天兩次，否則會捂汗、生瘡。自從生了病，奶奶活脫脫就是個孩子，擦背時力道輕了擦不干凈，力道稍重她就疼得直叫。明明穿著紙尿褲，她小便時卻總把紙尿褲脫掉，弄得床上總是濕漉漉的一股尿騷味。而且，老人特別固執，怎么跟她講她都不聽，還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解。

老人不能吹空調，家里閑置了好幾年的電風扇重新派上了用場。可電扇吹久了，奶奶就喊頭疼，讓關掉，婆婆只好跟鐘點工輪流給她搖扇子。沒幾天，婆婆的胳膊就腫了一圈。

等奶奶的骨頭養好一點，醫生又叮囑要給她做康復訓練，讓她扶著墻走路。可一貫不怕苦不怕累的奶奶，如今卻性情大變，走個三四步就喊腿痛，不愿再動。吃藥也是麻煩事，她有各種借口逃避吃藥：胃不舒服、剛吃了飯、水太燙、藥片太大吞不下……婆婆好幾次被她的各種借口氣得差點犯心臟病。

公公的日子也不好過。年過花甲的人在外面奔波掙錢，回家后還要面對雞飛狗跳的環境。奶奶從沒如此依賴過自己的兒子，只要視線里看不到我公公，就會大聲喊他的名字。公公是大孝子，起初有喚必應，不管手里的事多急都要先顧著老娘，可每次進屋，卻只看到老娘對他笑：“沒什么事兒，我就是看不到你們，怕你們不在家。”

我心里也非常不爽：原本就局促的家里更加擁擠、凌亂。每天下班回到家，又是孩子鬧，又是老人叫，心頭就有股莫名其妙的怒火。老公明顯地越來越不愿回家，經常找理由加班，回到家則倒頭就睡。雙休日，我倆經常鬧別扭。礙于跟老人在一起，我倆又不敢明目張膽地吵，只能壓抑自己，夫妻關系急轉直下。

聽著公婆在客廳小聲抱怨，我表面上對他們表達同情，心里卻恨恨地說：“讓把奶奶送養老院你們不聽，受罪活該！”

兩個月后，老公堅定的“孝心”動搖了，公公婆婆也對我最初的建議動了心，讓我查查本地養老院的資料。他們對照顧老人已經感到心力交瘁，卻邁不過“不孝”和自責這道坎。我努力給他們寬心：“等二寶大一點，公公的生意步入正軌，就接奶奶回來！”

婆婆一邊研究我帶回來的養老院的資料，一邊嘆著氣說：“老了都怕自己不中用，怕自己被子女拋棄，我們也有像奶奶一樣的那一天。人老了咋就這么為難呢？手心手背都是肉，老的小的卻只能顧一頭！”

逃離養老院的真實原因

紙包不住火，奶奶很快覺察到我們要送她去養老院，她用力拍打床沿，眼睛死盯著我尷尬的公公婆婆，翻來覆去只說一句話：“我不走，我不離開自己的家！”

當天夜里，奶奶在夢中心臟病發作，一家人手忙腳亂把她送進了醫院。醫生直接建議家屬：“像你們家老人這種情況，最好還是去專業的養老院，那里配備醫生護士和醫療器具，也有康復訓練師幫她訓練。否則她受傷的這條腿肌肉會萎縮，等于偏癱了。再說，養老院有人24小時陪護，床頭有應急醫療設備，對她有利。”

醫生的話給我們四個人都吃了一顆定心丸，打消了我們身為家人最后的糾結——不是我們偷懶、不孝，而是老人確實需要去專業的養老院。

送奶奶去養老院那天，公公沒有去。奶奶接受了自己要被送走的事實，非常平靜，不停地向我婆婆囑咐著家里的各項事務，提醒她哪里容易出問題。

我們從養老院臨走時，奶奶把兩個重孫抱在懷里看了又看，多次囑咐他們要聽話。我看著那場面真是難過，老公眼圈也紅了。婆婆也看出了奶奶的無奈、失落與不舍。也許公公早預料到了這種離別，才沒有跟著來，而是留在家里獨自品嘗送走老母親的愧疚與自責。

奶奶住進養老院后，家里的藥味漸漸散去，大家也開始習慣每周末去看奶奶，向她匯報一周的工作、生活情況，轉達老鄰居們對她的問候和想念，也聽她說養老院的趣事、傷心事。

也許是得到了更專業護理的緣故，也許是在養老院有人一起聊天分散了憂思，奶奶的氣色比在家時好多了，這讓我們都很高興。

養老院的生活安排很充實，每天上午看1小時電視，院方組織一些簡單的活動；下午睡覺、打牌或做自己喜歡的事；星期天有學生來做義工，給老人們讀報，跟他們做一些互動游戲。了解到這些情況后，公公婆婆的自責與內疚消了大半。

可是，就在我們放下心來沒多久，養老院有一天突然給我打來電話：“你們家的宋慧芳老人偷偷跑出去了……”一家人當時都蒙了。婆婆第一個哭了起來：“她要是不喜歡那里，為什么不給我說呢？”一家人迅速行動，報警、聯系親友，發動所有的人幫忙四處尋找。幾小時后，我們在火車站候車大廳找到了奶奶。

白發蒼蒼的奶奶見到我們，抱住公公委屈地大哭：“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們在一起！”公公當即拍板，以后再也不送她去養老院了。就這樣，奶奶“暫時”回了家。

當晚，等奶奶上床睡下后，公公半是埋怨半是慶幸地問起她“逃跑”的原因，奶奶緊緊握住我老公的手咧著嘴笑了：“我孫子生日，我想給他買新書包，要坐火車去城里買……”

奶奶所說的“坐火車去城里給孫子買新書包”，是一個早已被我們遺忘的生活片段——

20年前，我公公婆婆在城里上班，奶奶獨自帶著我老公在鎮上生活。那時我老公最希望生日時得到一個新書包，但鎮上沒有賣的，奶奶就帶他坐火車去城里，用一大籃子雞蛋換回一個新書包。我查看了手機上的日歷，那天是農歷十月初八，真的是我老公的生日。我不禁潸然落淚。

阻止他們盡孝比啃老更可恥

那天，我們一家人開家庭會議到半夜。

奶奶睡熟后，我們都像看著寶貝一樣看著她。婆婆說：“我當年懷孕的時候，害喜很厲害，吐得天昏地暗，連我媽都沒辦法，你奶奶幫我按摩，恰到好處地為我緩解了癥狀。”公公說：“在奶奶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對未來的擔憂，擔心自己老無所依，老而無用，戀著家，卻怕拖累孩子……”

聽著二老吐露心聲，我跟老公如坐針氈。是啊，我們這代獨生子女從來都是全家人愛的對象，都在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們的遷就與犧牲。但是，已經有兩個孩子的我們，終究到了要長大起來、承擔責任的時候。

最終，我老公拍板了。他給奶奶辦了出院手續，并愿意承擔更多的費用，請一位住家保姆，幫助分擔我婆婆照顧老人的壓力。我也在年后換了一個離家更近的工作，以便騰出更多時間帶二寶。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從前，而且比從前經濟壓力更大了。不過，當我們真正邁出那一步之后，上天也在為我們開路：老公在年底獲得職務晉升與加薪，公公的生意也步入了正軌。

雖然家里還是亂糟糟、臭烘烘的，但我卻不像從前那么挑剔了，因為我越來越理解奶奶和婆婆。當我抓著二寶的小手，想象著有一天他會長大、結婚，如果有一天為著子女考慮的他也要把我送進養老院，我又會是什么感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句話不妨可以理解為：以己之老以及人之老。

公婆對我的態度也大為改善。他們欣賞我對老年人的理解，更賣力地幫助我們承擔家務。老公也表揚我在這件事情上的理解與配合。我倆經常一起一個用嬰兒車推著二寶，一個用輪椅推著奶奶在小區散步。偶爾握緊奶奶的手，感受著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傳遞給我的溫暖，我心里感覺特別踏實。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