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提燈的人

柯平

在我從前寫的一篇散文《拒絕死亡》里，講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一次歷險，那是在遙遠的一九八七年的冬天，地點為浙江東部溫嶺的海面。三位年輕的詩人出于浪漫和心血來潮，更主要的是航海知識的匱乏，租用一條舢板從當地的岙山向石塘方向劃去。就在我們天水一色，由衷贊嘆大海美景的同時，一條大我們三四十倍的漁輪突然駛出港灣朝小船直駛而來。當時我們全都嚇壞了，腦子里的一個清晰念頭就是末日來臨，寒冷的氣候，茫茫的大海，越來越近的大船，更為可憐的是三人都不會游泳。而后來悲劇居然沒有發生，所謂僥幸生還的理由盡管有著物理學上的解釋，比如說兩船之間體積相距太大以至無法相撞，或大船看見我們已在拼命轉向之類，但我更愿意將它看作是某種宿命或詩神在暗中保護了我們。

三位詩人中有一位就是上月剛剛走了的江一郎，我們友情的基石除了詩歌，跟那次意外事件自然也有關系。不過當初他的名字還叫江健，非常英俊熱情的一個小伙子，愛詩如命，才華出眾，多年來我一直盼望能在他詩中讀到有關這次歷險的回憶，既因為友情和地理的優勢，更出于對他那種寓波濤于杯水之中的技法的信賴，但他顯然有著更廣闊的視野，或許在他看來，個人與世界，或生命與死亡的關系是不可知的，就像一片樹葉藏于無數樹葉之中，他關注的是整棵樹的命運，而具體哪一片會先掉下來，或什么時候掉下來，相比之下并不重要。正如在《兩只刺猬》一詩里所試圖告訴我們的那個殘酷的事實，在夜色掩映下的公路上，當一只刺猬在哀悼另一只被車壓死的刺猬，為它的不幸命運感到悲傷時：

這時候，一輛載重卡車突然沖過來

聲響大得驚人

等車過后，那只死刺猬還在

另一只，卻不知去向

很快，落地的強光離開死刺猬

往漆黑的路面尋找

可是，空曠的高速路上

我什么也沒有見到

那只刺猬，仿佛被載重卡車帶走

又像冷夜的風消失

這是江一郎生活和世界的理解，難得的是這種自覺升華到哲學層面的思考，體現在文本里卻無任何說教之感，這也是他詩歌最顯著的特色之一。如果我的猜想不錯，他為自己設定的目標應該很高，追求的是古人所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或終年掘井無意得水那樣的境界，筆下既能讓你感到有觸及靈魂的痛楚，更兼能從無意中得來。妥貼自然，余味深遠。類似的手法在《斑鳩》，《螞蟻》，《有人在山地放鷹》等詩里也有很好的運用，如僅僅只有七行的《斑鳩》，換成別人或許加上一半篇幅也達不到這樣揪心的效果，在他卻如突然想到似的隨口就說了出來：

暮晚的斑鳩在林子里一聲長一聲短地叫

是一只灰斑鳩，還是藍斑鳩

啊，這不重要

在我聽來，孤單的叫喊是一樣的

它們活在這個世上

蒼茫的心也是一樣的

和我們一樣

由此帶出的一個問題是他詩歌的方向，一郎寫詩甚早，對于上世紀八十年代就認識他的那些朋友，或許更愿意把他看作是《三角帆》主編（一本當地文化館創辦的詩刊）或海洋詩派主力詩人。所生活的小城溫嶺是浙江商品經濟最發達的地方之一，而他卻鬼差神使的偏偏選擇了文學，滿腦子除了寫作和討論北島和舒婷誰最厲害，不知道生活中還有其它的事情要干，至少我第一次跟他見面時的印象是這樣的。這以后他似乎有過一段時間的沉默，等本世紀初復出至今，這個名字在年輕一代的詩人中已是如雷貫耳，并被視為某種高度和寫作參照物，在任何場合只要被人提起都心生敬意。與其說這中間他有過什么類似武功秘訣之類的特殊因緣，不如更相信是某種長期思考和訓練后的頓悟，以致在詩壇混哄哄的合唱團能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我曾經私下里稱他為最具后現代氣質的鄉村歌手，因為他言簡意賅，有幾分搖滾風格的語調，也因為他在深度上的不斷挖掘。情感和富有個性的表現始終是他的秘密武器之一，而事實上只要有真情實感，加上有效的技術訓練，寫什么和怎么寫確實不很重要，比如他筆下的父親，你能將它歸入什么流派，或在里面找到哪個外國師傅的影子？

在樹生長的地方

出現一具白皮棺木

仿佛當年，父親種下的

就是此等驚悚之物

而我的祖父，一個將死之人

那天傍晚，奇跡般

從床上挪下

顫巍巍走到旁邊，不停地

撫摸，并用力拍打

一種沉悶的聲響

像暮色在喊，又似乎

源自他蒼茫體內

棺木上，那些來不及掃去的碎屑

拍打聲里，白亮亮落滿一地

先他一步變成了灰

還有他抱著曬太陽，又怕她像一條舊被單那樣被風吹走的《母親》，《老了》里面希望一萬年后還愛著的妻子，《異人傳》里那個說人死了如有遺憾亡魂不會離開人間的小鎮神秘者，《卡薩布蘭卡酒吧》擊打自己的女鼓手，還有《秋野》里的高鐵站和站臺上的那幾個外地民工，類似的地理和人物背景，在許多年前讓美國的龐德因寫出“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花瓣”而聞名天下，但他不會這么寫，既有血液和基因的關系，另外時間過去也已經一個世紀了。

火車停下的時候，下去幾個衣衫襤褸者

在這個小站，低垂的天空下

并沒有什么村落

等我再次抬頭

他們已經消失在泛白的秋野

大風吹起的衰草中

通過比較可以發現，江一郎致力的方向與此不同，他是開闊的，也是沉潛的，雖然寫的是身邊的人與事，但通篇彌漫著愛與悲憫的氣息，張力與內斂的融合幾臻化境，在日常生活的畫面背后，有著很多讓人想象和咀嚼的東西，其口語加敘事的風格自二十年前初步成型，一直在此基礎上打磨和深化，這方面《秋風辭》可以說是一個出色的樣本，這首詩原來有二十二行，發表在《長江文藝》2010年第4期上，后來拿到他的詩集時，發現經修改后只剩下十二行，但容量并不比以前減少，反而更加飽滿和豐富。

如他詩歌一樣富有魅力的還有他的為人，這是一個具有樸素的親和力而又多少顯得有些與眾不同的人，他的大胡子已成為詩壇品牌，而臉上的熱情和微笑同樣讓人過目不忘。盡管是首屆華文青年詩人獎，新時期十大青年詩人等全國重要獎項的獲得者，但這仍然無法解決他的實際生活問題，即使這樣的時候，他現實的謀生方法依然別出心裁，為了維護詩人這種特殊動物在商業社會最后的一點自由和尊嚴，他和妻子小麗以辦課外作文輔導班為業，教當地的孩子們寫文章。辛苦勞累自然難免，但一年下來的收入至少能夠維持生活開支，更重要的是精神方面可以相對獨立。在他的啟發下和嘗試下，有相同處境的當地詩人先后跟進，然后又很快擴散到全省。十幾年下來，這在本省差不多形成了一個特殊行業。如同他在《提燈的人》一詩里描述過的那個先行者的形象：“一個提燈的人，也許只為自己提燈/他沒有想到/燈光的腳/走得多遠”。從某種意義上說，作為詩中主體意象的“燈”，又何嘗不是他對自己精神形象的寫照。

去年大約也是這個時侯，意外得悉他得病手術的消息，當時感情上真是接受不了。雖然被告知是絕癥，目前尚無成功的案例，心里卻依然不肯放棄，固執地認為他不會走，也不可能走，相信能像三十年前那次一樣在最后時間里出現轉機。因他一生像真正的詩人那樣生活著和寫作著，所獲得的一點知名度也都建立在自己文本上，同樣，如果有誰偶然提起他，談論最多的也是《秋風辭》《午夜的鄉村公路》等作品的價值，而不是又看到他在哪里獲獎，或出現在哪個規格很高的國際詩會上。從世俗的意義上來說，詩神對他已經不是十分公平，希望這次能對他好一點，寬容一點，至少讓他的痛苦能夠減少一點，甚至出現奇跡。

但奇跡最終還是沒有出現，盡管除了精神方面的祈愿，其它方面的積極措施也一直在采取，只要能想到的，都已經做了，只要能嘗試的，也都已經嘗試了。最后他還是走了，甚至還沒來得及過上這個春節，只留下兩本薄薄的詩集，一個匆匆的背影。我沒去參加追悼會，只集了兩句楚辭為他送行：“乘回風而遠游，哀見君而不再得；唯昭質猶未虧，雖萎絕其亦何傷！”或許，這就是命運的乖戾，和時間的無情，任誰的力量都無法挽回。世界這么大，生命這么短，詩壇如此混雜，有名的人如此之多，而自己選擇要走的路又是如此寂寞而艱難。如果我們一輩子的努力，還能僥幸在這世上發出一點聲響，我更愿將它看作是內心孤獨的回音，而不是世俗熱鬧的掌聲。這個想法，如果一郎知道了，我想他也一定會贊同的，可惜現在已經沒法告訴他了。

玻璃終于碎了……

玻璃終于碎了

有裂痕的玻璃，在起風的夜里

終于嘩的一聲碎了

天明起床，我見到碎片，那碎片

像殘肢撒落一地

昨夜一聲尖叫

如同閃電消逝

終于碎了，一塊碎了的玻璃

在破碎之前

有著怎樣揪心的隱痛

又在巨大的忍耐中

堅守著什么

現在碎了，它放棄了

或許痛苦太深

或許到了該放棄的時候

這樣一塊玻璃

我不知道該為它難過

還是為它慶幸

它碎了，在起風的夜里

松開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