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十六狼

我是山東淄博人,大學是在北京念的。章梅是湖北荊門人,和我是同班同學。我喜歡她,但她并不知道。我不敢表白,只因她太優秀,而我太平凡。她身邊有很多追求者,讓我竊喜的是,她讓所有的追求者吃了閉門羹。她說要以學業為重。
從此,我成為她身邊一株癡癡守望的紅棉。我想等大學畢業有了好工作,就有資格向她求愛了。這個憧憬讓我的大學生涯變得動力十足。
大四時,我們開始實習。我聯系了家鄉的一家化肥廠,而章梅卻在我室友孫戈的幫助下,進入天津一所化學工程研究院實習。孫戈是一個官二代,他能幫上同學的忙。
然而半年后,我們重返學校準備畢業論文時,孫戈高調宣布了一個喜訊:章梅做他的女朋友了。這個消息像一把箭扎在我的心上。
我的痛苦被好哥們祝文華發現了,他說我應該向章梅表白,但他同時強調,現在還不是時候,得抓住孫戈的把柄,讓章梅對他失望,這樣我就有機會了。
祝文華很快收集到了孫戈的把柄,那是一張他偷拍孫戈挽著一個女孩過馬路的照片。我們將這張照片,匿名發在了校園BBS上。很快,“官二代孫戈剛追到班花就移情別戀”的消息,傳遍了校園。
一天晚自習,我將一封事先寫好的長達19頁的情書,遞給了章梅。此時教室里只剩下我倆。她看完信轉身看我的時候,滿臉淚水。我不安地等著她的裁決。她突然吻了一下我的臉,然后飛奔著離開了。
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我那時的幸福。回到寢室,我向祝文華比了一個勝利的V手勢,然后幸福的眼淚滾滾而下。
然而第二早上,一個令我痛不欲生的消息從女生樓傳出:章梅死了。醫生稱她是服用了不合格的墮胎藥,造成大出血不治身亡。
章梅的父母趕到學校后悲憤地報了警,警方調查后,排除了當晚給她看過19頁情書的我擔責的可能,也確定了讓她懷孕的孫戈不擔責。
美麗的章梅,就這樣扼殺了自己的如花生命,而我的靈魂卻從此失去了安寧。
章梅留給我的“絕世之吻”,不再有絲毫的幸??裳?,而是懸于我心尖上時時拷問我良知的一把尖刀。我有理由相信,那天晚上她看了我的長信后的確是感動了,但她已懷上了孫戈的孩子,所以她要急著打掉孩子,于是才引發了悲劇。
大學畢業后,我應聘到一家藥物公司做技術員。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后,我決定去看望章梅的父母。章家的情況令人揪心。章梅的爸爸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媽媽有糖尿病,妹妹章靈馬上要念高一。
面對這樣一個家,我無法不叩問自己的靈魂:如果章梅不死,她就可以讓這個家生機盎然,她是因我而死,那么我是不是應該為這個家做些什么?
我辭掉了原來的工作,來到荊門一家藥劑公司做業務員,以便隨時照顧這個家,也好幫助章靈完成學業。
無論多忙,每周我至少去章家兩次,每次都會買一些治療關節炎和糖尿病的藥物,章靈每學期開學前,我都會留下綽綽有余的學費。
3年后,章靈考上了湖南的一所大學,我也當上了區域經理,每月有上萬元的收入,繼續肩負著供章靈念大學的使命。
章靈的爸媽總覺得虧欠我太多。他們補償我的方式,就是四處替我物色對象,但都被我以各種理由搪塞了。終于,章靈的媽媽在我又一次拒絕后,直接揭穿了我:“小劉,你別以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你每次過來都會望著章梅的照片看上半天。你放不下她,難道就一輩子不結婚嗎?”說著,她哭了起來。
我無言以對。章家的客廳里有一堵照片墻,每次我來,都會盯著章梅的照片黯然神傷。沒想到,我的心思被他們窺破。
這天晚上,我接到章靈的電話。她說母親已將我的“終生大事”交給了她,讓她在大學里幫我物色對象。我坦率地告訴她,讓她別做無用功。章靈卻說:“我就不相信天下這么大,找不到一個比我姐姐更好的女孩?!边@以后,她給我發過許多女生的照片,都被我拒絕了。
章靈大學畢業后回到荊門,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文秘。此時的她已23歲,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
這年國慶節,我接到章靈的電話,讓我到她家吃晚飯。到章家后,我下意識地又一次站在那堵照片墻前,凝望著章梅的照片。
看了好一會,我才驚覺,這根本就不是章梅的照片,而是章靈的。照片上的章靈穿著和章梅相似的衣服,本是長頭發的她也剪成了和章梅一樣的短發,連笑容都那么接近。
這時候,我聽到了章靈的笑聲:“哥,現在你是不是覺得世界上起碼還有能和我姐姐媲美的人了?”我的臉刷地紅了,沉寂了7年的心莫名地狂跳不止。
不久,我收到了章靈寫給我的一封信。信的內容還不到一頁,她卻在后面附了18頁空白紙,分明是提醒我當年給她姐姐寫過19頁情書卻不得其愛的遺憾。
她在信中說:“哥,別騙自己了,你是愛我的。我父母也早有撮合我們的意愿,純樸的他們覺得這是報答你恩情的最好方式,但我卻是真的愛你。”
章靈的表白讓我徹底醒悟了,我的確應該談戀愛了,但不是和章靈,而應該趕緊找個別的女人結束這種煎熬。
沒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愛上了章靈,但是要真和她結婚了,我會一輩子良心不安。我告訴她,我只是把她當妹妹,我已經有了意中人,而且決定不久之后離開荊門。
章靈坦然地接受了我的拒絕,依然和我兄妹相稱。
但是我還沒來得及離開,災難就降臨了。同當年得到章梅的死訊一樣突然,我接到了章靈患骨髓瘤的消息。從天而降的生命浩劫,讓章靈的父母痛不欲生,而章靈卻選擇了平靜地面對死亡。她拒絕做任何放化療,只想有尊嚴地度完余生。
我眼睜睜地看著章靈的生命像入秋的花瓣,日漸凋零。她的體重只剩下70斤,活力不再,容顏枯槁。我要想辦法救她,就得先救她的心。我相信愛情是生命中最大的動力。于是我用那18頁空信紙,向她“回信”,每一頁紙上都寫著相同的一句話:章靈,我愛你,請你一定要為我活下去!
我將信送到她的手中。她笑了又哭了,然后當著我的面撕碎了它:“哥,你的心意我領了。你要是真愛我,就趕緊給我找個嫂子吧,能夠看到你完成終身大事,我就死而瞑目了?!?/p>
我放聲痛哭,什么也不顧了,只想徹底釋放積郁多年的負罪感。我把導致她姐姐“墮胎之死”的真相告訴了她。
章靈吃驚地看著我,反復問著:“這是真的嗎?我姐的死,真的與你有這么大的關系?”
“是真的,所以你不必感激我這些年對你們家的幫助。如果你覺得,我這些年的付出已經可以撫平我罪責的話,那么現在就請你接受我的愛?!?/p>
章靈的身子在劇烈顫抖,她轉身離去時的瘦削背影,像一張刀片,削去了我最后的幻想。
一連幾天,章靈不接我的電話,拒絕和我見面。我再次陷入痛苦之中,幾天后,決定去見她的父母。
那堵照片墻上已經看不到章靈和她姐姐的任何照片。章靈的父母已知曉了一切,但他們沒有責備我,而是寬恕了我。他們認為,當年的事情如果我不說出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些年我為他們所做的,已經償清了。我緊閉的心靈之窗終于打開了。
接下來,就是鼓勵章靈與病魔抗爭了。
輕輕推開病房,我看見章靈正在專注地看我回給她的“18頁”情書。看見我,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伏在床前,彎下腰,輕輕地擁抱了她。我告訴章靈,她就是我的“終生”,她的生命長度決定著我愛的長度,她的生命凋謝了,我的世界里也就不會再有愛了。
她相信了這樣的命理,愿意拾起愛的武器,頑強地向病魔宣戰。在一家人的鼓勵下,章靈做了骨髓瘤切除手術,手術很成功,之后的化療也很順利。章靈出院后在家中靜養,我則恢復了正常的工作。
直到這時,我才敢打電話把我和章靈的事告訴了父母,讓我欣慰的是,他們理解了兒子的選擇,并送上祝福。
在章靈家里,我依然會習慣性地在那堵照片墻前佇立。這個動作已持續了整整10年。一天,當我的目光落到墻上的時候,我看到空缺的那個位置又被放上了一張照片,那是我和章靈的合影。
霎時,我潸然淚下。
10年了,整整10年,墻上的照片從章梅到章靈,到空缺,最后到我和章靈的合影,幾經易換,而我,從罪人到恩人,到仇人,最后到愛人,多少恩怨已隨風而逝。唯有那堵照片墻,依舊安分地堅守在那里,那是我們愛的底片。
(摘自作者的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