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之角色

樂朋

《金瓶梅》男主角西門慶是個什么角色？見仁見智，各執其辭。依我觀之，以稱社會怪胎為宜。

《水滸傳》里的“大官人”西門慶，只不過是開生藥鋪的“破落戶財主”。待到《金瓶梅》里，已升格為集官員、富商、流氓惡霸和黑社會頭子等于一身的人物。直如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所云：“緣西門慶故稱世家，為搢紳，不惟交通權貴，即士類亦與周旋，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蓋非獨描摹下流言行，加以筆伐而已。”

沒錯，西門慶是清河縣一霸。游手好閑、吃喝嫖賭，欺男霸女、奪人家產，草菅人命、無惡不作。但不同于一般市井混混、地痞流氓，他網羅“幫閑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結成“十兄弟”，橫行閭巷，多行不法，即無異于黑社會老大。與其說西門慶是流氓惡霸，不如說是黑惡勢力的總代表更為恰當。

自然，西門慶是富商，名下有生藥、綢緞、絨線、典當等多家店鋪，生意興隆、富甲一方。但又不同于一般坐商、行商，恃權經商才是西門慶這官商的顯著特色。以往有人稱西門慶為“新興商人”，說他有資本主義萌芽的經營特征；實際上，“紅頂商人”西門慶自身就是政府官員，任山東提刑所副千戶，后升掌刑千戶。加之上通蔡太師、朱太尉、楊提督等高官，下連東平知府、清河縣令，以及管皇莊、磚廠的薛公公、劉公公等，其背后有一張強勢的權力關系網。普通商賈很難拿到的鹽引、通關批文，西門慶則近水樓臺、手到擒來，“走標船”一路通暢；又合伙承攬香燭、古玩等官府買賣，大發壟斷財，還為官吏、商家放債，坐收暴利。多管齊下、巧取豪奪，才是西門慶暴富、發跡之道。這同崇尚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沒有一毛錢關系，他是典型的官商。

末了，還得說說西門慶特殊的官員身份。別小瞧他這掌刑千戶，品秩不過七品或從六品，但手握州縣司法、刑獄、治安等生殺大權，能量不小。且西門慶的官職不止是一個提刑千戶，《金瓶梅》有多處涉及其官名，諸如“金吾衛副千戶”“錦衣千戶”“錦衣武略將軍”等等。第39回寫有他的一份表文，內稱“職列武班，叨承禁衛”云云。人所共知，朱元璋在明初就設錦衣衛特務機構，朱棣、朱見深又增設東廠、西廠，直接聽命于皇帝，享有外法特權，專事秘密監控、緝捕、審訊京城內外官民。廠、衛首領多由宦官或禁軍要員充任，下屬特務則以各地紈绔、惡霸居多，形成特務恐怖統治。宦官干政和特務統治，是明王朝之一大弊政；然躋身廠、衛的西門慶，手眼通天，不可一世，官民畏之如虎。足見西門慶并非一般司法官員，他還是隱秘的錦衣衛特務頭子，其衛主就是掌金吾衛事的朱太尉。正是這重特殊官身，才使西門慶在清河縣橫行霸道而又無人敢問。其“發跡變態”，居然僭越到給蔡京送“龍袍”的程度。通過特務頭子西門慶這個角色，《金瓶梅》于明代特務統治的揭露頗具春秋筆法。

俱上所列，西門慶的角色，應為官商、特務頭子、黑社會老大。他是官商一體、官盜一家、警匪一窩的怪胎。從他身上，可以觀照明代中后期政治腐敗、社會潰爛的黑暗現實。《金瓶梅》的價值，絕非“淫書”所可涵蓋。就某種意義說，書中的色情、性描寫，其實是煙霧彈，藉以掩飾其譏諷時政。這也是《金瓶梅》被歷代官府列為“禁書”的主要原因。可嘆世上之人一葉障目，多見其淫而不察其臬。

魯迅將“金瓶梅”歸于“明之人情小說”。在我看，從西門慶之角色及其對明代社會現實批判之尖刻、惡辣，稱《金瓶梅》為明代政治諷刺小說或社會譴責小說，諒無大錯。

一孔之見，未知讀者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