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本
一個人一世是無法逃脫妄讀白字這道鬼門關的,尤其是年少氣盛時,識字不多,又不肯認輸,稍不留意,就有了你的好看。原因之一,方言眾多,有時隔了一條河,甚至一條埂,發音就全然不同了。我的家鄉,“貓”一直讀“苗”,我工作的這地方,“窖”一直讀“告”,“圩”一直讀“于”,我們總不能說一市或者一縣的人,連個貓字、圩字都不識,也在讀半傍吧。我這地方讀一個“大”字,就更繞死人了,在講大衣、大方、大餅時讀“dà”,在講大麥、大家、大豐圩時讀“dài”,在講大肚子、大塊頭、大戶人家時讀“dōu”;再一個原因,漢字結構“刁鉆”,戈、弋大相徑庭,土和士、剌和刺也是兩個漢字,只是“日”大了點腰圍的“曰”,讀法也就迥然不同,戊、戌、戍、戎更各有講究,初次把你領到已、己、巳面前,沒個120以上的智商休想不頭暈目眩;還有一個原因,漢字一字多音,一音多聲,有了陽平、陰平、上聲、去聲,還有輕聲、變調,搞死人。除了以上原因,我本人還要再加兩條,一、虛榮心作怪,見上個陌生的字,不肯說不認識,看了個大概,就沖口而出,見了綰、恪讀官、各,見了窖、愎讀告、復;二、總認為自己是理科老師,對我而言,重要的是邏輯、是得數,讀音不讀音,就不用多計較了,況且我讀小學的時候,還沒有教拼音,讀字有些夾土、有些夾生,也不用大驚小怪。
基于上述原因,特別是后邊那兩條,我的錯讀尷尬,就滾滾而來了。
那年我已做了老師,因痔瘡開刀住進了醫院,與對面一位趙姓小學教師同室。沒有比等待刀口痊愈的時間走得更慢了,兩人從趙錢孫李說到云蘇潘葛,再從蔣宋孔陳說到宇宙飛船,不覺扯上了當時最熱門的《紅樓夢》,不知不覺說到了道貌岸然的賈雨村,那時我還沒有讀過《紅樓夢》,只在“小人書”上曉得些一鱗半爪,但又不想寂寞了自己,接口說:“這家伙第一次在瓦(甄)士隱家就暗戀上丫環了……”“你是說甄士隱吧?”趙老師輕聲糾正說。當時邊上還有人,我像伸手被捉一樣難堪,我不知道在場的有幾個曉得甄士隱,作為一名中學老師,反正我是難為情透了。等出院回家找來正版《紅樓夢》查對,誰知目錄上的第一個字就是“甄”,小說第二句話就點上“甄士隱”是取“真事隱去”諧音,更慚愧不已。
然而,這并未能令我痛改前非。又一次,我到一位學生家里閑坐,學生愛好書法,他拿出一本匯有各種字體的字帖讓我欣賞。不經意間我隨手翻到宋代四大書法家的一段介紹,不禁信口讀來,蘇軾、黃庭堅、米芾(我讀為“市shì”)、蔡襄。學生在一邊默默聽著,接過去說,清代書法家王夢樓贊揚米芾的字力量足,有一箭穿鎧的沉著和痛快,說他“一掃二王非妄語,只應釀蜜不留花”。為了不讓老師的面子太難看,學生來了這樣一次“軟著陸”。又過去若干年,再次發覺,那一次,其實我連半傍也沒有讀對,芾,草頭下邊不是“市”,而是“巿(fú)”,“芾”有兩種讀音,fú(陽平)和fèi(去聲),米芾的“芾”應讀為“fú”(陽平)。
以上兩次教訓照理已足夠慘重,但仍未能閘住我的錯讀大門,接下來又有了第三次。一個星期天,鄰居一個讀小學的女孩纏住我,要我講故事。那時我看到了一段蘇秦、張儀的故事,正好現買現賣,我說:“為了聯合六國抗拒強秦,有一個讀書人蘇秦他去游說(shuō)燕國。”故事剛剛開了個頭,女孩插嘴了:伯伯,《故事大王》注了音,是游說(shuì),不是游說(shuō)。經她這么一提醒,我曉得又出豁子了,不過嘴還在硬,我說:“這是個多音字……講故事的時候,孩子別插嘴,這個故事你曉得,那就換一個。”孩子是糊弄過去了,事后我查了漢語詞典,這個“說”,原來有3種讀法,用話表達自己的意思時讀“shuō”;用話勸說別人聽從時讀“shuì”的去聲;若是“不亦說乎”時讀“yuè”,同“悅”。
回想三次錯讀,第一次壞于少年虛榮,第二次敗于想當然,第三次給孩子逮個正著,還強詞奪理。三次都像光著膀子跌進了馬蜂窩,終于把我搞怕了,此后我不敢再望文生“音”,不再以理科老師或沒學過拼音而老臉抹粉,不識的字不碰運氣、不放亂箭,逐漸養成查字、問人習慣。自認不識比妄讀白字面子多多了。不過等我覺悟到這一步,已經走進了50歲的大門。
繼后想想,我做的許多錯事,不也是這樣做上去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