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偉
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寫作文,題目是《我的媽媽》。我寫了下雨天媽媽給我送傘的故事:有一天,下大雨,我忘了帶傘。放學時,我正發愁,突然看到大風中給我送傘的媽媽在校門口等我。凄風冷雨中,我的心中泛起一股暖流。那篇作文得了高分。但那個故事是我編造的———我臆想出了一個母親在這種情況下應有的行為與做法。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小學時代乃至中學時代,不知不覺受到這樣一種灌輸:自己說話做事以及作文,必須先確保意識是正確的,是充滿愛意和善意的———至于其內容真實與否,并不重要。
前不久,我兒子中學期末考試,作文題目也是《我的媽媽》。我去開家長會,看到了兒子的試卷。兒子寫的竟然也是我去給他送傘———見我冒著大雨給他送傘,他激動得差點哭了———更有意思的是,兒子在作文右邊的空白處給我留了言說,那是瞎說的,讓我別信。我笑了,仿佛回到少年時代。
曾與一個小學校長閑聊,她說,在她的學校里,一寫關于慈母的作文,竟有三分之一的同學寫下雨天媽媽去給自己送傘,真是搞笑。其實,這里面有不搞笑的成分———為什么孩子們的想象力那么貧乏?為什么孩子們習慣于將胡編亂造等同于想象?所有的問題歸于一點:我們習慣于把孩子教育成“做正確的自己”,而不是“做真實的自己”。
是的,我們的教育,是從“做正確的自己”開始的———這就是我們人之初的啟蒙。這個啟蒙有好處,就是會把我們培養成一個有教養的人;這個啟蒙有個壞處,就是讓我們把真實的自己弄丟了。而且,等長大后,我們甚至把那個正確的自己當成了真實的自己。“正確”是我們臉上必戴的面具,這面具戴久了,就長在我們的臉上了。
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單位里,說著該說的話,做著該做的事。幾年前,我看到一個親戚家的女孩子,在幾家人聚會的酒席上,不說話,大家讓她敬酒,她也不敬,挺實誠的。前兩天,我看到她也開始端起酒杯,說著老早在心里想好的祝酒詞———親戚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或許他覺得自己的孩子終于長大了懂事了。但我明白,對那女孩子而言,虛偽的成人比賽的發令槍已經打響了。
與真實自我的背離,是人格分裂的開始。而自我的分裂,是會讓人瘋狂的。人與自我的分裂越嚴重,內心的沖突就會越強烈;到最后,假裝的文雅會變成癲狂的另一種形式。癲狂與文明,就這樣以極其荒誕的方式并存。
為什么會分裂?因為世界是按照真實的邏輯運行的。我們的身體與心靈,以及與外部世界的接觸,是真實的接觸,而不是你想象的正確的接觸。我們自以為的那個正確的自己,是不存在的;我們所認為的那些正確的別人,也是不存在的。真實的世界,紛雜且堅硬,按照自然規律運行,沒有所謂的正確和錯誤。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自然規律是冷酷的,它在高處剔除著一切虛偽的正確和我們內在與外在的不真實。善惡并存,甚至罪性大于善意的人類天性,藤一樣纏繞在現實之樹上。它無解,悖論,亙古如斯。它不傾向于具體的某個人,在本質上視每個人為塵埃。所以,當我看到不知真相的人們,與這個真實世界的隔閡———仿佛看到一個不穿衣服的孩子在冰天雪地奔跑。
有學者評價王小波說,他的智慧來源,無非是尊重一個人所應該尊重的基本常識。一語中的,而這正是許多人所付之闕如的。香港知名主持人梁繼璋曾給即將成人的兒子寫了一封信,信中說“人生福禍無常,誰也不知可以活多久,有些事情還是早一點說好……我是你父親,我不跟你說,沒有人會跟你說”。“對你不好的人,你不要太介意,在你一生中,沒有人有義務對你好,除了我和你媽媽”。他還說:“沒有人是不可以代替的,沒有東西是必須的。”我知道,這“還是早一點說好”的東西,就是真實的人性和現實的社會,而不是正確的虛飾。
我足夠老舊的時候才知道,回歸常識,是最受用的自我教育。因為,人的最大智慧就是對常識的尊重、了解以及實踐。維特根斯坦說:“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樣的,而是它就是這樣的。”“世界是怎樣的”可能是我們想象的它應有的樣子,“它就是這樣的”卻是一種實相,它不會以你的主觀意志而變化。真相或許是見血的,甚至是連皮帶肉的那種,但我們也要尊重它———雖然我們看到的和能了解的自己和世界,不到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