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春海


【內容提要】通過對無錫雙契軒竹刻世家傳人的深入訪談,把一個多世紀以來活躍在無錫、上海等地的留青竹刻名家以及他們的身世、師承、交游、影響、造詣等作了較為系統地梳理,同時也保留了重要歷史、文獻史料。
【關鍵詞】雙契軒 竹刻世家 訪談 梳理
江蘇無錫雙契軒竹刻世家留青竹刻一門絕技傳承了120余年,計五代人。無錫雙契軒竹刻與江南一代的文人士子乃至近代文化藝術史上很多重要的人物都有交集,譜寫了許多佳話。江蘇省人民政府在2006年公布第一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時就把它列入其中。兩年后,無錫留青竹刻再度被國務院公布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其中第三代傳承人喬錦洪和第四代傳承人喬瑜父女分別被文化部和江蘇省文化廳認定為國家級和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本文系筆者根據對他們父女二人所作的一個訪談整理而成。
留青竹刻第一代傳承人張瑞芝,1886年出生在江蘇無錫北門長安橋的一個貧寒之家,他的父親在運河邊碼頭上當苦力,母親在橋堍擺個菜攤,夫妻倆就靠著這些微薄的收入維持全家的生計。第一次鴉片戰爭后,距離無錫很近的上海逐漸成為初具規模的國際型繁華都市。尤其是在滬寧鐵路修通后,許多無錫青年都到上海去“找飯碗”。張瑞芝是張家的長子,10歲那年,父母親托人給他找了個糊口的職業,帶他到上海“學生意”。幾經周折,他最后被介紹到上海福州路的一家碑帖店當學徒。所謂碑帖店,就是專營碑刻拓本、名家字帖、文房用具的店鋪。最初三年,老板把他安排在泥城浜附近的家里幫著老板娘看孩子、做家務,負責往店里送一日三餐。三年后,他才獲許跟著兩位師兄在店堂站柜臺,并住到店堂的小閣樓上。目不識丁的張瑞芝是從字帖封面的簽條和商品的價目牌上開始認字的,后來,他在師兄的指點下讀了《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好在這些傳統啟蒙讀物都是店里的商品,唾手可得。出身貧寒卻生性機靈的張瑞芝做事分外勤快耐勞,老板、師兄和顧客也都很喜歡他。
大約從1884年開始,至民國初年,虛谷、任熊、任熏、任頤(伯年)、吳昌碩等一千中國近代史上大名鼎鼎的書畫大家們先后寓居上海,形成了聞名近代畫壇的“海上畫派”。辛亥革命后一大批前清的高官大吏、名流鴻儒也先后匯集到上海,其中有陳寶琛、康有為、張謇、曾熙、李瑞清、張元濟等人。這批士大夫在上海集體轉身,加入到海派書畫群體中,從而在此地形成了中國藝術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師群體和人才高地。跟隨這些昔日的高官大吏、名流鴻儒來到上海的,還有他們身后的一群門客、幕僚和親朋好友,這是一個更大的傳統文化藝術圈子。這些文人士大夫時常出入于福州路、豫園等街區的箋扇莊、碑帖店、古玩鋪,舞文弄墨。少年張瑞芝耳濡目染,從這些人身上學到很多知識,在他們的指點和熏陶下逐漸成長起來。
在日常工作中,張瑞芝接觸到大量碑帖、拓本和印譜,使他萌生出學習金石篆刻的愿望。在他和師兄們睡覺的小閣樓上,除了簡陋的床鋪,還有一只碩大的馬桶。每天夜晚,張瑞芝就席地而坐,趴在馬桶蓋上,就著微弱的油燈光,學習刻章。在一個北風呼嘯,天寒地凍的深夜,他刻成了一個筆畫繁多的“贛”字,不禁失聲歡呼:“我終于會刻圖書(印章)啦!”把熟睡中的師兄們嚇了一大跳。自此以后,張瑞芝迷上了貨架上的印譜,他特別喜愛皖派鄧石如的“圓朱文”風格,日夕臨摹,逐漸達到出神入化的程度。繼而又學徐三庚、丁敬、趙之琛諸家,技藝日臻成熟。老板發現了他的技藝特長,就在店堂里辟出一角,為他設立“刻印專席”,承接刻章業務。
為適應時尚,拓寬業務,這家碑帖店也逐漸轉化為箋扇店,除了張瑞芝的篆刻,還延請書畫家當堂為客人畫扇面。張瑞芝由此接觸到了竹折扇的扇骨雕刻。在當時的都市社會,但凡有身份的男士都喜好把玩折扇,除了講究扇面上的書畫外,還講究扇骨的制作手藝和雕刻精美。手持一柄名家書畫和高手雕刻的折扇,以此彰顯自己瀟灑倜儻的氣度和高貴身價,成為士大夫和富商的一種時尚。
張瑞芝開始不滿足于自身僅持有篆刻這一種技藝。他辭去了碑帖店伙計的職業,離開上海去蘇州。經人介紹,拜倒在竹刻名家周子和門下。周子和擅長在竹扇骨上鐫刻金石文字和銅鏡、瓦當、古錢幣、青銅鼎彝等器形圖紋,所作無不精細入微。張瑞芝跟隨名師3年,學成了竹刻絕技。他又在蘇州學習了碑石雕刻和板對、楹聯、匾額雕刻。從此,開始轉輾于蘇杭等地的園林、宅邸,賣藝為生。如今,在蘇杭兩地的園林景區,還能見到他留下的雕刻遺跡。
1914年,張瑞芝受蘇州獅子林主人延請,在園內雕刻楹聯、匾額,由于技藝精湛,為人實誠,深得贊賞。主家得知他尚未婚配,便請人做媒,將近旁張菜園弄支家的姑娘支一清許其為妻。幾年下來,張瑞芝闖蕩江湖,勤儉節約,手頭攢下了一些積蓄。婚后,他帶著妻子和年僅10歲的內弟支慈庵,從蘇州返回上海,在位于公共租界的牛莊路租下一處店面房,開設起自己的雕刻藝齋——慨吾廬,這就是雙契軒的前身。
1914年,張家的長女出生。張瑞芝既把雕刻放在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所以就給女兒取名“契之”。“契”字在古漢語中意為“契刻”,即“雕刻”之意。給女兒取名“契之”,還寓含有“用雕刻去栽培、塑造孩子”的心意。
對內弟支慈庵,張瑞芝謹守結婚時對妻子和岳父母的承諾,把他送到新式學校讀書,一直栽培到初中畢業。而他與支一清所生的一女三男,卻因經濟能力所限,都沒有正兒八經地上過學。
張瑞芝第二次來到上海,開設了自己的藝齋,實現了自己的人生轉身。他根據自身技藝特長,以金石篆刻為主營項目,并適應市場需求,逐步開拓碑石(墓志銘)雕刻、楹聯板對及匾額雕刻、竹刻和印泥、木版水印信箋、碑帖拓本等,構建了自己的特色項目框架。他聯絡了當年在福州路箋扇店工作時的老客戶,依靠這些人脈,在上海灘站住了腳跟。在他的這個客戶群中,最得力的就是赫赫有名的上海富商買辦王震。王震,字一事,號白龍山人,與任頤、吳昌碩友善。能畫人物、花鳥、走獸、山水,尤擅佛像。詩畫方面的著作傳世者甚多。王震慷慨熱心,樂于助人,吳昌碩等眾多畫家都得到他的資助,并經過他的推介而進入上海書畫市場。張瑞芝在福州路箋扇店當伙計時,曾為王震刻過印章,得到他的賞識。這次重返上海,張瑞芝已由箋扇店的一個小伙計成長為成熟的雕刻藝人。他應王震的要求,為他精心鐫刻了多柄竹扇骨,王震贊不絕口。王震介紹張瑞芝結識了吳昌碩。吳昌碩見張瑞芝的匾額雕刻十分出色,便將自己題寫的匾額書法交給他雕刻。
當時,吳昌碩的書法正得到日本人激賞,日本人將其題匾視為珍寶。這一時段,張瑞芝與吳昌碩過從甚密,他為吳昌碩鐫刻的銀杏木匾額不下數十件。同時,張瑞芝也從吳昌碩那兒學到了印章篆刻的沖刀法真傳。王震和吳昌碩還經常在竹扇骨上揮灑書畫,這些作品均交由張瑞芝雕刻。他們把張瑞芝介紹給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的書畫家們認識,更擴大了張氏慨吾廬的友人圈和受眾群。
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是近代上海規模較大、活動頻繁的金石書畫團體,它的前身是中國書畫研究會,1911年改稱此名。這里云集了上海的近百名金石書畫家,經常在晚上聚會,進行藝術交流活動。題襟館的館員常將自己收藏的珍貴書畫、古玩拿到館里陳列,彼此觀摩研究。題襟館也替會員經辦書畫金石作品的銷售聯系事宜。外地來滬的藝術家,一般都要通過題襟館代訂潤例和介紹銷路。經王震和吳昌碩介紹,張瑞芝在這里結識了首任會長汪洵、著名畫家張善孑子、張大干兄弟,以及高野侯、褚德彝、黃葆戊、經亨頤、沈鈞儒、葉恭綽等人。在這些人中,張瑞芝與張善孑子、張大干兄弟、黃葆戊(青山農)、經亨頤、沈鈞儒交往最為密切。
張大干于1920年從日本留學來到上海,在海上題襟館認識了曾熙和李瑞清,是從他們學習詩文、書法和繪畫。用大量精力去臨習石濤的繪畫作品,同時又學會了仿制古畫的方法,仿制了許多石濤畫作,幾乎可以亂真。由此他獲得了“石濤專家”的美譽。張大干在仿制石濤畫作時,遇到一個困難,就是石濤的落款鈐印很難摩刻。張大干便與二哥張善孑子一起來牛莊路慨吾廬藝齋找張瑞芝,請張瑞芝幫他解決印鑒的難題。張瑞芝非但為大干摹刻印章,還下功夫研究了仿古印泥的制作工藝,由此研發出名聞海上的《隱鶴印泥》,張瑞芝也與張善孑子、張大干兄弟結下了親密友誼。張契之晚年曾回憶在上海慨吾廬初見張善子、張大干兄弟時的情景:“兩個四川人,都是光頭,留著大胡子,眼睛瞪得好大,同阿爸講話時,嗓音和笑聲很響亮。那時,我只有七八歲,在他們面前有點害怕。大干先生夸我聰明,很喜歡我。”
作為張家的長女,張契之文靜聰穎,懂事,七八歲的時候,每天一早就已乖巧地跪坐在蒲團上,俯下瘦小的身軀,在青石板上鐫刻碑文。父親沒送女兒進學堂,只是讓她在學刻印章的過程中認字,刻一枚印章,認識三個字。張契之與舅舅支慈庵相差10歲,自小生活在一起,關系親密,如同兄妹。支慈庵初中畢業后,便跟著姐夫張瑞芝學習竹刻和金石篆刻,外甥女張契之也就成了他的“小同窗”。
初學竹刻,支慈庵和張契之是先從雕刻“鏡文瓦幣”開始的。所謂“鏡文瓦幣”,其實是指中國古代傳統圖案中的四個內容:“鏡”,即銅鏡背面的圖紋;“文”,即金文,泛指青銅鼎彝的器形、紋飾及其銘文;“瓦”,即秦漢瓦當圖案;“幣”,即古錢幣的器形及紋飾。初學者通過這四個內容的學習,其耐心和定力,都會得到強勁磨練,養成用刀細致精準的“童子功”。青年時代的支慈庵和張契之,在鐫刻精細金石文字方面,都是下過苦功的。舅甥倆年輕好勝,相互競賽,故而都練就一手精雕細刻的過硬絕技。張契之18歲時刻成的《石鼓文扇骨》,在寬2.5cm、長13cm的竹折扇大骨上刻有石鼓文500余字,字字皆為陽文,筆劃細若纖毫,卻清晰挺括,古樸道勁;分行補白,序次井然;殘缺銹蝕之處,也處理得當,觀者以為鬼工。她在扇骨上雕刻的銅鏡等紋樣,也都以精微秀麗見長,細致、纖巧、靈秀,充分顯示出女性特有的藝術風格。支慈庵雕刻的金文臂擱和扇骨也十分精美,但他的作品還蘊含著一種博古通今的宏大氣度,刀法流暢、瀟灑。舅甥二人的技藝難分伯仲。從留存下來的作品拓本可以看出,他們雕刻的“鏡文瓦幣”類作品都堪稱中國竹刻藝術史上此類刻法的顛峰之作,后人很難達到他們這樣的水準。慨吾廬里這對舅甥的精湛竹刻技藝,在海上書畫金石界嶄露頭角。
張大干在上海時,翰墨余暇之時經常到慨吾廬來小坐,他目睹張契之勤苦學習雕刻技藝的成長過程,對這個聰穎內秀的小姑娘很賞識,興之所致,常揮毫在竹扇骨上畫小景并賦詩讓她雕刻,指點她懂得畫理和筆意。在他為張契之畫的扇骨中,有一柄《墨竹人物》,大干居士題詩云:“偶聽流鶯偶結鄰,偶從禪榻許相親,偶然一示維摩笑,散盡天花不著身。”在書畫大師的指導下,契之利用運刀的深淺利澀,將書畫的神韻筆意表現得淋漓盡致。張契之的竹刻具備了更多的文人氣質,面目為之一新,在上海書畫界頗為矚目。光陰荏苒,支慈庵和張契之在慨吾廬藝齋迅速成長,雕刻技藝日漸成熟,尤其在竹刻藝術方面,可以說已達到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境界。
1927年,支慈庵24歲,娶妻成家后在慨吾廬附近的鳳陽路獨立開設工作室——“蘭經石室”。此時他在藝術道路上也正經歷著最重要的轉折時期,親眼目睹外甥女張契之竹刻題材轉型取得了重大的成功,自己也從中深受刺激和啟發,在創作上開始向書畫家靠攏。1932年,日本人在上海燃起“一·二八”侵華戰火,為了躲避戰亂,張瑞芝舉家遷回無錫,而支慈庵卻選擇了繼續留在上海。此后,他相繼結識了畫家高野侯、趙叔孺等藝術名家。高野候指點他,從事竹刻必須學習書畫,才能脫除匠氣而人大雅之堂。1934年伊始,支慈庵相繼拜著名書畫家趙叔孺和吳湖帆為師,研習書畫,并在收藏家李祖韓處觀摩到許多古代竹刻珍品,受益匪淺。在此其間,他的書法取法趙子昂,丹青則偏重于花鳥魚蟲。寒窗三年,已然小有成就,自此支慈庵開始走上自畫自刻的竹刻之路。
1937年8月13日,日寇再度在上海發起侵華戰爭,支慈庵刻“蒲塘清趣及蠶葉圖臂擱”。作品正面用留青法刻荷塘景色,荷花花瓣纖細輕薄,花蕊上有幼蜒點足,飄飄欲飛。荷葉翻卷舒展,葉面的筋脈紋理及高低起伏,狀寫入微。臂擱背面在竹簧上用淺浮雕手法刻《蠶葉圖》,桑葉上有數條銀蠶蠕動,葉面嚙孔累累,刻劃得惟妙惟肖。《竹人續錄》作者、文物收藏家褚德彝題跋日:“慈庵刻竹,今之希黃、松鄰也。此秘閣刻蠶葉圖,適強鄰來侵,郡縣皆遭殘焚。未逐鯨吞,先為蠶食,此畫為預兆矣。”支慈庵刻這件臂擱,意在影射日寇入侵,國土淪喪,民族危亡,憂國之情溢于刀鋒。著名工藝史論家王世襄對這件作品評介極高,稱其“已達到前人此種刻法的最高水平”。抗戰期間,支慈庵同花鳥畫家江寒汀結成奠逆之交,繪畫技巧進步很快。1940年起,他在上海、蘇州、無錫等地舉辦個人書畫、竹刻展覽6次。1947年加入上海美術茶會,《美術年鑒》刊登其作品與小傳。但是直到1949年前,支慈庵卻一直無力再次在上海開設自己的藝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