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旅途

四十多年前，當(dāng)大部分人對相機都還陌生時，王福春就開始用鏡頭記錄火車上的人情百態(tài)。從綠皮車到高鐵，時代變遷，列車的速度在提升，設(shè)施環(huán)境不斷在改善，車廂里的乘客也在悄悄地發(fā)生變化。時代的痕跡從列車?yán)锏牟煌砬楹妥藨B(tài)中得以展現(xiàn)，這些在王福春的鏡頭下都一一綻放。四十多年的堅持，火車拍攝已成為他生命中無法割舍的一部分，盡管已出過攝影集，獲得過很多獎項，而王福春仍堅持拍攝車廂里南來北往的乘客。

因為哥哥在綏化車輛段任檢車員，我從小就接觸鐵路，天天看火車跑，聽火車叫。那時家里條件不好，我經(jīng)常到機務(wù)段撿煤核，拉著爬犁到車站撿機車扔下的煤石，上卸完煤車的車廂掃煤，還拿面袋子爬火車到外站撿糧食。火車跑得飛快，但我也能抓車跳車，很像鐵道游擊隊的飛虎隊。

1962年我初中畢業(yè)，哥嫂全家從綏化搬到哈爾濱，那時哥哥已調(diào)到哈局車輛處工作。我想報名參加鐵路大修隊，兄嫂疼愛我，嫌這工作太苦，堅持讓我考中專。1963年我考進(jìn)綏化鐵路機車司機學(xué)校，但被分到了車輛班，沒開上火車，是我一生的遺憾。

我從小失去父母，是哥哥嫂子把我養(yǎng)大，供我上小學(xué)、初中，又上中專，對我來講等于上大學(xué)一樣。我堅持四十多年拍火車上的旅人，緣于我對鐵路的感情，更是我對哥哥嫂子的感恩回報。

在司機學(xué)校還沒畢業(yè)，1965年軍隊來招兵，我應(yīng)征入伍。一下就當(dāng)了五年兵，1970年復(fù)員后，被分配到哈爾濱鐵路局三棵樹車輛段任車電鉗工，因我寫畫都好，又被調(diào)到工會當(dāng)干事搞宣傳。1977年工會讓我給勞模拍照，當(dāng)時工會沒有相機，我到技術(shù)室借了一臺海鷗120相機，一拿起相機再沒有放下。

那時每天坐火車通勤上下班，拍列車員為旅客服務(wù)，拍車站服務(wù)員扶老攜幼、端茶倒水等。1984年，為了攝影，我從三棵樹車輛段調(diào)到哈鐵路局科研所，任專職攝影師，享受職工免票，這為我的拍攝提供了方便，先后跑遍哈局管轄的所有火車，后來我跑遍全國鐵路線，發(fā)現(xiàn)火車?yán)锖枚嘤腥さ墓适拢樖志团南聛恚瑥臒o意識到有意識當(dāng)專題拍，我的鏡頭一直沒有離開過鐵路，一拍就四十多年。

四十多年來，我北上漠河，南下廣州，西奔格爾木，東至上海……乘坐列車幾千次，行程20幾萬公里，拍攝近10萬張底片，留下了人生旅途的印記，也是我個人成長的印記。

火車是一個流動小社會、臨時大家庭。中國人出行首選坐火車，20世紀(jì)80年代初期，民工潮開始涌進(jìn)車廂，人滿為患，乘車難，買票難。當(dāng)時我在火車上拍片，遇到很多困難和危險，可以說我的攝影作品是用生命代價換來的。我的肋骨曾兩次骨折，左腿脛骨骨折，三九天掉進(jìn)松花江，掉進(jìn)鏡泊湖，坐汽車掉進(jìn)興凱湖……幾次大難不死。

最讓我驚心動魄的一次是1991年，在哈爾濱-上海的列車上，車上人很多，座席底下、行李架上、廁所里、過道全擠滿了人，我夾在人群里，擠也擠不過去，出也出不來，卡在中間一動不能動，趁列車緊急制動，好不容易才擠出人群。我要走過另一節(jié)車廂，只能下車走，可我還沒能走到另一節(jié)車廂門時，車就開了，我趕緊跑兩步，順手抓住車門欄桿把手，列車在站內(nèi)速度還很低，身體還能保持垂直，等到出站后，車速快了，我的身體開始傾斜著飄起來，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車門咔啦一聲打開了，列車員和幾名旅客把我拽上車，我坐在地上呼呼喘著粗氣，臉上淌著虛汗，十多分鐘站不起來，到現(xiàn)在我也記不清那是什么站，一想起這些，還很后怕。很多人說，你可以不上，乘下趟車走，可我的攝影包在車上，里面有鏡頭膠卷等好多用品，我不能把它們?nèi)酉隆?/p>

過去拍片叫潛心攝影，現(xiàn)在叫潛伏攝影，就是不能公開拍，像特工人員。因為人們防范意識提高，什么肖像權(quán)隱私權(quán)都上來了，給拍片帶來了難度。讓你刪掉是客氣的，給你一拳，踢你兩腳，罵你幾句是正常的。我也自嘲自己是職業(yè)“小偷”，我在火車上拍片，兩眼到處亂看，在車廂來回走，多次被旅客報警，說我是小偷，乘警審訊查我證件，弄得我哭笑不得。這些年在車上拍片，練就了一雙賊眼，列車到什么地段小偷多，小偷什么時候出場，我非常清楚。有時與小偷不期而遇，小偷以為我是他們的同行。

最刻骨銘心的一次是從上海去杭州的高鐵上，看一位年輕母親和孩子玩手機挺有趣，我順手拍了幾張，她愛人看到了，拿我當(dāng)壞人，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二話沒說，狠狠一拳打在我門牙上，嘴都木了，緊接第二拳，打在我的頭上，眼前一黑，差一點兒倒地。后來報警，到車站公安室做記錄，這個小伙子才如夢方醒，一再向我道歉。牙雖沒掉，但我的牙到現(xiàn)在還活動呢！

我第一次踏上高鐵車廂時，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列車變成了陸地航班，流動的豪華賓館。北京至上海不到5個小時，真是千里一日還。北京至廣州不到8個小時，朝發(fā)夕至。車廂里的人各行其是，有上網(wǎng)聊天的、打游戲的、看電影的、聽音樂的、炒股的、玩微信的、化妝的……車廂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高鐵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符號，它代表著國家發(fā)展的速度。

我用四十多年拍火車上的中國人，無意中記錄了鐵路的發(fā)展變遷。鐵道部撤銷摘牌，老百姓連續(xù)一個多禮拜從早到晚排著長隊，在鐵道部門口合影留念。有的兒女推著輪椅上的父親母親，有的是退休多年的老火車司機，列車員都穿上當(dāng)年的鐵路制服拍最后的合影。我也是鐵路人，我也有同感，我去了三次，拍了很多感人的鏡頭，老百姓對鐵路的情感太深了。

我很慶幸自己與鐵路結(jié)緣，一拿起相機就坐著時代列車一路走來，拍下了火車的時代變遷，見證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鐵路飛速發(fā)展的巨變。

（編輯/崔秀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