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01
天氣好暖喲!可是,莎莎卻整天戴著一副雪白的手套。
在莎莎一歲的時候——當然,你也很小,或許還沒有你呢——那時,在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上,有過一場可怕的災難。一天夜里,莎莎的爸爸和媽媽突然被人揪著脖領拖走了。爸爸是個雕塑家,人家說他是個壞透頂的家伙。媽媽呢,跟著倒霉。生活在鄉下的爺爺聽到了這個消息,匆匆趕來了。他從好心的鄰居家抱過小莎莎,冒著冬天的寒風,回鄉下去了。從此,莎莎成了一個鄉下小姑娘。
奶奶死了。爺爺一個人過日子。他是個石匠,干活的時候,總是用布兜兜把莎莎背在身后。小莎莎倚著爺爺寬大的脊背,看著大山,看著小河,看著藍天上的云彩,一點一點地認識這個世界。她長大些了。爺爺把她放到地上。她用小手在地上爬,爬到籬笆下,揪朵牽牛花;爬到大樹下,仰起臉,聽枝頭喜鵲喳喳叫。有時,她的小手會被地上的瓦片兒刺破。爺爺便會心疼地抱起她,用長滿胡茬的嘴,輕輕地吮她手指上的血。要不,把她抱到水邊去,用清水把她的小手輕輕洗干凈,用嘴朝著受傷的小手“噗噗噗”地吹著氣。她很早就知道用自己的小手去幫爺爺干活。才五歲,就跟大孩子到河灘挖野菜。七歲開始撿柴,一雙小手在路邊、林子里到處抓呀、撓呀,像只小竹把子。鄉下很窮,爺爺還要養活她。爺爺更窮。爺爺把好的留給她吃,自己一年四季蘸著鹽水吃飯。莎莎小,可莎莎知道疼爺爺。她用小手在池塘里摸呀、摸呀,摸起了一個個螺螄,然后剪掉它的屁股,給爺爺煮上。真鮮哪,爺爺多吃了兩碗飯。過了十歲,她把自己看成小大人了,開始真正干活了:鼓著小腮幫兒,幫助爺爺搬動小石塊!
莎莎的手被風吹、被日曬,在雪地里泥巴里抓撓著,跟石頭摩擦著,一雙小手顏色黑紅,掌心厚實,手指短粗,皮膚粗糙。冬天里,被尖利的寒風一吹,裂開一道道血口。可是,它是那樣靈巧,又是那樣有力!
爸爸平反了,到鄉下來接她時,抓著她的小手翻來覆去地看著。
爺爺說:“莎莎跟我十年,孩子受苦了。”
爸爸望著莎莎的手:“苦是苦點兒,可是莎莎能干了,有出息了。您看看她這小手,看看她這雙小手啊!”爸爸的眼睛里直閃淚光。
可是現在,我們的莎莎卻為她這雙小手感到十二分的苦惱!
雅雅她們在用一種什么樣的目光看著她的那雙手喲!當她轉入這所學校后第一次捏著粉筆在黑板上演算一道算術題的時候,她的手就遭到嘲笑。
“瞧她那雙手!”雅雅小聲說。聲音里帶著一股好奇、輕蔑和傲氣。
莎莎的臉唰的紅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她不敢看人,把臉緊緊挨近黑板,鼻尖差點沒碰到上面。她的那雙會干許多種活兒的手,變得很不聽話,被汗水浸濕的粉筆一次又一次地折斷。她折斷了好幾支粉筆,總算把那道算術題做完了。后來,她都不知道怎么回到座位上的。
雅雅就坐在她右側。莎莎側眼看去時,只見她的手很優美地放在桌子上。那是一雙什么樣的手啊!薄薄的,十只手指又細又長,又白又嫩,光滑、柔軟。那天開聯歡會,她用這雙手在小提琴上奏出多么動聽的曲子!而莎莎的手……莎莎把她那雙手藏到桌肚里。
這以后,莎莎因為那雙手,不時地遭到伙伴們的譏笑。當她舉手要求回答老師的提問時,當幾個女孩子要分成兩伙比賽跳橡皮筋而伸出手去看手心手背時。當……她多少次看到伙伴們那種令人面頰發燒的目光啊!
這雙手終于使她哭了。
那天,各班要進行集體舞比賽。賽前的練習中,每當莎莎把手舉到空中或者拉起別人的手時,文體委員雅雅就會蹙起那兩條細淡得簡直沒有的眉毛。等到比賽時,雅雅望著莎莎的一雙手,終于對她說:“你就別參加了。”
莎莎的心被傷害了。她的嘴唇不住地顫動,頭一低跑了。她跑呀,跑呀,一直跑回家,關起門來,抱著頭好一陣大哭。哭得不想再哭了,她就呆呆地望著自己那雙手。她不恨它。它做了它該做的事。可是,她受不了雅雅她們的目光!
她跑到商店,買了一副雪白雪白的尼龍手套。當她戴到手上時,她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她突然想起爺爺,想起跟蘭姐姐到城里買手套……
02
爺爺生活在一塊貧瘠的土地上。那地方愣長不出莊稼。差不多每年發大水,把河灘上的稀疏的莊稼全都淹沒掉。大水過后,河灘上除了大大小小的石頭,就什么也沒有剩下。
這里的人,過日子靠村后那座山:他們劈下一塊塊石頭,按尺寸鑿得齊齊整整的,然后運到城里去,賣給人家蓋大樓、壘臺階。還鑿出石磨、石臼呀什么的賣出去。因此,這里出石匠。
爺爺是村里最老、手藝也最巧的石匠。他領著全村的石匠們一年四季在山腳下勞作。他們一手抓著鋼鑿,一手掄著鐵錘,不停頓地鑿著。爺爺十歲就開始鑿石頭,在他的手下,不知出過多少方石塊,多少扇石磨,多少只石臼,多少個馬槽。那堅硬的石頭,在爺爺手里好像變得很溫順,爺爺想把它弄成啥樣,就弄成啥樣。
這雙手并不好看。手背呈黑褐色,就像那巖石的顏色,手指又短又粗。手掌上的老繭,有五分錢硬幣那么厚。由于常年搬石頭、攥鑿子錘子,他的手指已經不能完全伸直了。
那幾年,日子很不好過。爺爺想著全村人,也想著莎莎,領著石匠們沒命地在山下鑿石頭。爺爺老了,手也老了,不再出汗,總是干燥。一到冬天,寒風一吹,就會裂開一道道血口。夜里,爺爺常被痛醒。他就爬起來,把松香燒化了,滴在口子上,讓口子彌合起來。白天干活,不小心,石片正好碰著血口子,會疼得他滿額冒冷汗。
莎莎大了,懂事了,每天晚上,給爺爺端來一盆熱水,讓爺爺把那雙手泡在熱水里。
那天,爺爺在山下鑿石頭,天寒地凍,爺爺看著村里人日子很不好過,心里著急,用力過猛,把虎口震裂了,紫黑色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在石塊上。
“爺爺……”莎莎連忙抓住爺爺的手,像小時候爺爺給她呵氣一樣,朝爺爺的手呵著氣。
爺爺撕了塊布包扎了一下,仍然不停地揮動著錘子。
“爺爺,您該買雙手套啊。”莎莎說。
爺爺放下錘子,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撫摩著她的頭發,苦笑著搖搖頭:“傻丫頭,一副手套好幾毛錢呀,爺爺鑿一天石頭才能鑿多少錢?再說,一雙手套用不了幾天就壞了,爺爺戴得起嗎?你看看,這么多人,有誰戴手套?”
莎莎不吭聲了。晚上回家,比她大五歲的蘭姐姐說:“莎莎,聽人說,城里工人發的手套都用不了呢。”
莎莎的眼睛猛然間變得亮閃閃的,像兩顆星星。
“少給人家幾個錢,人家就會賣給咱。我們去試試吧?”蘭姐姐說。
當然去。第二天一早,莎莎把爺爺攢在那里給她買衣服過年的錢拿了,跟著蘭姐姐,搭一輛拖拉機,進城了。
這是莎莎離開城市九年后第一次進城,城市對她來說,完全是陌生的。她緊緊牽著蘭姐姐的衣角,躲閃著川流不息的汽車和行人。
蘭姐姐是個知道害臊的大姑娘了,她不好意思問人家有沒有手套賣,就說:“莎莎,你叫吧。”
莎莎有什么不好意思呢?那是為爺爺,為全村的石匠們啊!他們的手多么需要手套啊!她仰起臉,用清脆而又奶聲奶氣的聲音叫著:
“有手套的賣——”
她的聲音在大樓間回蕩著,仿佛有無數個莎莎在叫:“有手套的賣——”
一群小孩好奇地跟著她們,指指點點。莎莎臉不紅心不慌,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鎮靜。莎莎認為她做的事情是完全應該的。她第一次忽然覺得自己長大了,明白事理了。
這聲音是那樣純潔,那樣真摯,人們聽到這帶著一絲企求、渴望的聲音,仿佛不把多余的手套賣給她,就覺得心里不踏實似的。他們把手套從柜子里、箱子里翻出來,很便宜地賣給她。有些人看看莎莎瘦巴巴的臉,竟一分錢也不要,把手套硬塞到她手里。
蘭姐姐高興得眼眶都濕了:“莎莎,很多人是因為你……”
她們不停地走,不停地叫,蘭姐姐背上的口袋已鼓鼓囊囊的。
她們累了,就在馬路邊坐一會;渴了,把嘴巴套在人家自來水管上喝幾口涼水;餓了,就啃幾口凍硬了的饅頭。她一點也不覺得苦,心里是高興的,基至是幸福的!
“有手套的賣——”莎莎的嗓子有點啞了,可還是用力叫著。
天快黑了,她們帶來的兩只口袋都裝滿了手套。可是,貪心的她們來不及回家了。天空飄起雪花來。她們沒有錢住旅館,蘭姐姐拉著她鉆進一個巨大的水泥管避風。她們一人抱著一袋手套,緊緊地挨在一起。
當爺爺看到那兩口袋手套,高興得手直哆嗦:“手套……手套……這么多手套啊……”
03
莎莎給爺爺買手套,是因為她愛爺爺那雙手,又心疼爺爺那雙手。她高聲叫著“有手套的賣——”,一點不覺得難為情。現在她自己戴手套,卻是因為她沒有勇氣承認自己那雙手。她想摘掉它,但是,到底還是戴著它上學校去了。她一邊不用再為她那雙手感到苦惱,一邊卻又被這雙遮掩手的雪白的手套擾得心里一刻也不安靜。一回到家,她就趕緊把它狠狠地塞到小枕頭下。
這天,莎莎放學走出校門,爸爸連忙走上來:“莎莎,快,跟我去看你爺爺!”爸爸拉起她的手。
“爺爺?”莎莎驚喜地望著爸爸。
爸爸告訴她,有一座古老的宮殿常年風吹雨打,需要修葺,一般人干不了,人家特地請來了爺爺。他都來了好幾天了,忙得連看莎莎的工夫都沒有,不是一個小石匠跑來報告,爸爸還不知道呢。
爸爸帶著莎莎,在工地上找到了爺爺。爺爺正在一塊大石頭上鑿刻浮雕呢。
“爺——爺——!”莎莎大聲叫著,離開爸爸,撲到爺爺懷里。
爺爺連忙丟下手中的錘子:“莎莎!”他用手在她頭上撫摩著:“不怪爺爺沒去看你吧?爺爺想你那。可是……”他用手指著那一堆活兒:“活兒太緊呀!”
爺爺又老了不少。莎莎的目光慢慢移到爺爺的手上:爺爺的手上戴著手套,可是,十只指套都磨破了!她抓住爺爺的手,看著,看著!她在心里恨死自己了:你把爺爺忘了,把他的手也忘了!爺爺只知道忙呀,忙呀,一點也不知道保護自己的手,你真不該不想著爺爺!她都有點想哭。
爺爺卻不在乎:“沒啥。”他發現了莎莎的手套,呵呵地笑起來:“我們莎莎像個城里人啦。”
爸爸沉思著望了一陣莎莎手上的手套,然后就一直打量著爺爺。爺爺那頭像落了寒霜的白發,由于牙齒脫落而癟了的嘴,昏花的眼睛,佝僂著的背和蒼啞的聲音……這一切,使爸爸感到:他老了!爸爸走上前去,給他把那副爛手套摘掉,然后把他扶到水池邊,和莎莎一道,像大人對待小孩一樣,給他洗凈雙手。
“跟我們回家吧。”爸爸說。
爺爺望著那一大堆活兒,遲疑著。
“走吧,爺爺!”莎莎緊緊地拉著他。
大家也都來勸爺爺,他只好放下活,跟爸爸和莎莎離開了工地。
城市的夜晚,一片燈海。用石頭砌成的巍峨的宮殿和挺拔的高樓,在車窗外一座座閃過,又一座座撲入眼簾。
爺爺望著窗外,不時地用手指指點點,得意地說:“那座大樓的墻基里,說不定還有莎莎幫我搬的石頭呢!莎莎,你看呀!聽你爺爺的爺爺跟我說,他為那座宮殿干了十年石匠活兒呢!累得吐血……”
莎莎的手在爺爺的那只大手里。她覺得自己的手是涼的,爺爺的手是溫暖的……
那座宮殿修復后,爸爸說什么也不讓爺爺回鄉下去了。他要爺爺從此歇著。
爺爺把自己的手放在眼前:“我還能干呢!”
爸爸堅決不答應。跟爺爺一起來的石匠們也都勸他。他想了想,只好留下了。
過了半個月,爺爺卻怎么也待不住了。他那雙手是不停地忙慣了的,讓他歇著,這簡直是受罪昵。他吃不好,睡不香,心里整天覺得空落落的,一雙手真不知該往哪兒擱了。
“讓我回去吧!”他幾乎哀求說。
爸爸苦笑了笑。但在心里,卻對爺爺升起一股崇高的敬意。爺爺,勤勞吃苦的爺爺,爸爸還能說什么呢?
“再住十天!”爸爸說。
莎莎知道留不住爺爺了,那天晚上放學后,她去給爺爺買了十副手套。可是,當她捧著手套回來時,鄰居大娘卻把一串鑰匙交給她:“莎莎,你爺爺回鄉下去了……”
莎莎望著手套,直想哭……
04
爺爺回鄉下沒過兩個月,在一次搬動石塊的時候,突然倒下了。爺爺躺在小茅屋里的竹床上。他并不感到痛苦,因為,他沒有病。他倒下,只是因為他太老了。
“爺爺!”莎莎叫著。
爺爺的嘴在灰白的胡須下掀動著,發出的聲音遠不及以前那樣響亮了:“小莎莎,你來了?”
莎莎點點頭。
爺爺望著爸爸:“我不要緊的,歇歇就會好的。”
爸爸點點頭。
莎莎正好放暑假了,就和爸爸一道守著爺爺。爸爸似乎預感到什么不幸,按他一個雕塑家的感情和心理,決定為爺爺做一件神圣而有價值的事。他在一塊石頭上沒日沒夜地雕呀雕呀,雕了整整一個月,雕出一尊別出心裁的雕像:在一塊形狀不規則的底座上,高高地舉著兩只張開的手,那樣子,好像在用力地舉托著天一樣沉重的物體。那手大而短粗,骨節分明,好像連筋絡都根根可辨。
“莎莎。”爸爸問,“誰的手?”
莎莎的眼前突然出現爺爺舉起石頭往馬車上裝東西的動作:“爺爺的手!”
“好看嗎?”
莎莎不懂得藝術,但這雙手以一股不可阻擋的力量震撼著小姑娘的心靈:“爸爸,真好!”
爸爸望著自己的杰作。他雕塑了那么多年,還沒有一件作品使他這樣感到滿意過:“多美啊,莎莎,多美啊!它透出一股力量,力量!”他回過頭來,望著莎莎,“明白嗎?孩子,是無數雙這樣的手,創造了我們這個世界!”
莎莎望著那雙手,突然,她使勁抱起來,把它搬到爺爺的病榻前:“爺爺,您看啊,看啊!”
爺爺慢慢睜開眼睛。
爸爸蹲下,用雙手抓著他的手:“像您的手嗎?”
“像,像……”爺爺微笑著,“我這雙手也值得你費這番功夫!”
“值得!”爸爸肯定地說,眼睛里閃著幸福的淚光。
最后一星亮光從爺爺的眼睛里熄滅了。他閉上了眼睛。那樣子,好像在想什么。想他這一輩子用他那雙手鑿出了多少石塊?多少石磨?多少石臼?他的眼角慢慢溢出兩滴淚珠來。
他沒有再睜開眼睛。他得到了人間一切辛酸、苦難、幸福和歡樂后,永遠地睡著了。那雙大手平靜踏實地放在胸口。
莎莎抹著眼淚把那扎手套放在他身旁。小姑娘有一種幻覺:爺爺還要用他那雙手去干活的!
黃昏,村里的人把他抬到船上,送到遠處的河灘上把他埋葬。莎莎不愿看到這樣的情景,就站在小河的橋上,望著船兒慢慢地遠去。她到口袋里掏手絹兒,想擦干淚水,看清那只載著爺爺遠去的船,掏出來的卻是那副現在根本不需要戴的白手套。不知是風吹的,還是她松開了手,那副白手套輕輕地落進水中,在水上漂呀,漂呀,漂走了……
(摘自《東方少年》198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