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活著”這個詞（組詩）

塵軒

悔 悟

我不該出現在這里

不該占領一塊土地

以及，燈火和朗誦者的聲音

不該疏遠一些人

不該讓他們成為一個地址、郵箱、電話號碼

不該忽略他們的呼吸和感受

不該寫沒有手感的詩

不該讓字紙搶占更多光陰

不該從你手里接過一個夜晚

也不該從他手里接過一個清晨

一些詩是石頭、剪刀、布

一些詩是調料、藥材、酵母

一些詩是房屋、被子、糧食

一些詩是馬車、蔬菜、水果

一些詩是衣服、牙膏、畫材

我不該讓詩成為我的生活必須品

但，一些詩是天空、大地

在天地之間落子，我不悔棋

無能為力

我所在的城市上空，鴿子在飛

能飛的鴿子不用數，定沒有巴黎多

不能飛的在烤爐上，烤熟的鴿子無能為力

突然停水，偶爾停電

面對沒沖的馬桶和沒電的手機

用水電解決的事，無能為力

一陌生人坐在畫室外的樓梯上哭

聲音漫過臺階，但卻畫不出來

對著一張白紙，色彩無能為力

路過一酒家，店面外圈養著羊

圍欄上掛著字牌：活羊現殺

羊們還在吃草，吃草的時間無能為力

世界還不太平，時常會有戰爭

戰火中奔突的人們，無能為力

不怪武器，武器在人類面前無能為力

如果衰老

一部分往事，像鐵一樣生銹

另一部分，像不銹鋼一樣锃亮

它們敲起來都響，回聲有時間的綿長

帶上雀斑、黃褐斑、老年斑

不押韻、不工整、不討巧地活著

活得像一首被生活喂大的詩

熱愛糧食，可適當吃些粗纖維的食物

老舊的日歷不必放到洗衣機里清洗

上面的舊時光，都會自動翻新過來

城市光禿禿的，像是已經謝頂

鄉野足夠荒涼，像被世間遺忘

如果夠得上聰明，就不去聯想自己

所有的人都會衰老，所以要年輕地活著

積攢好所有的陽光、微笑、擁抱……

如果衰老，是因為活得不夠緩慢

當鮮花覆蓋肉體，請免去多余的悲傷

忽然想到“活著”這個詞

入文廟，幾人樹下畫樹，樹下乘涼

三百年光陰，同兩只戲蜂悠然落下

跫音入耳，靜默隨之消失

繞橋而過，自知此生不為狀元

來此，只為看一截兒橫陳、脫冠、去干的桐樹

三百年之乎者也，三百年不知者不慍

槍炮聲、吶喊聲、讀書聲，跌跌宕宕

做一截兒裝聾作啞的木頭，不易

做一截兒發芽的骨頭，不易

獨木成林，難不成是儒家血脈

遭遇無人問津，也遭遇刀砍斧斫

不為香火簇擁、系滿紅綢帶

站著思考高處之寒，躺下思考足下溫暖

站著是樹，躺下是林

只為生枝添葉，不改根植初衷

與樹對視，我忽然想到“活著”這個詞

想到，自己如何在人類的叢林里“活著”

像一枚活字，在印刷中活出一個位置

活出根，活出枝葉，活出信仰

在一塊精神領地，開花結果，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