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輝艷

一年春天
樹木最終寬恕了那個肩扛利鋸
齊根鋸倒它們的人
躺在庭院里,等著被切割
變成精致的家具
他還是一個學徒,跟著師傅做木工
總不得要領,傍晚在師傅的咒罵聲中
卷著行李離開
一年春天當他回來,仍然一事無成
當年用過的那把鋸子
斑駁銹跡,像病毒蔓延
他帶著它去了那個樹墩前
年輪模糊,因為他的鋸子而中斷
他把它放在樹墩前,連同它的鐵銹
近乎獻祭和懺悔
不遠處,是他師傅的墳
經過時他停頓了一下
收割之后
我見過的最好的稻子,有庫布齊沙漠的波浪
在風中發出細碎聲響
我們埋頭收割,有時
一個人割到了稻田深處
因為不同于往常的豐實,而感到一絲虛空,緊張
波浪中手握鐮刀的人影
有陸家兄弟,也有唐家女人
直到日落,沙漠的皮膚被掀開
露出田野的真相
天幕漸漸黑下來,一股收割后的薄霧
聚集在弧形的水壩上空:
彎曲的,巨大的鐮刀形狀
它一直在這兒,它收走的童年,以另一種方式
還給我。還給你。還給每一個清晨的歸來者
時間草本
何首烏,瓜簍,五倍子,卷耳
車前,魚腥草,枇杷葉,鵝不食草
打破碗碗花,荊芥,土三七,矮茶婆
草決明,小薊,兩面針,鬼針草
梔子,馬鞭草,金銀花,白芷,黃袍
路邊荊,蒲公英,麥冬,蒼耳子
一點紅,鐵蒿, 燈籠草,夏枯草,馬蘭
野薄荷,烏袍,鴨舌草,紫云英,紅蓼……
這些父親熟稔于心的中草藥,這些從一個人的生到死
都在照看人間的中草藥
這些散落在大不界山、假日洲、江東、歐家地
九公車、蓬蓬蒼、大車頭的中草藥
試圖以自身之苦,驅趕人間的苦
其中有一棵接骨木,至今已長成我的肋骨
每當我奔跑,便聽見一把利斧
霍地朝我擲來
它帶起的風,勝過我寫下的所有言辭的鋒利
站在廢棄的巷子里
站在這條過去走過的巷子里
天很快黑下來。時間里必然的黑暗
為我披上外套
灰色門樓被蛛網縛住,代替了銅鎖
很多事物都在褪去顏色,包括
門廊上的木質雕花
從前的雕刻匠人,他們叫他小工
早上去了大理石加工廠
晚上回來,身上蒙著石頭的灰塵
如果將相機的黑色鏡頭當作黑洞,但我
一直沒有旋開。無法旋開。讓事物回到過去?
駝背奶奶死后終于挺直腰身
她在照片上向我揮手,一雙鞋底尚未完工
黑暗中青石板路的反光
當它們突然在井臺處塌陷——
時空就是這樣,從不經意的地方開始塌陷
遠處,一個新形成的村子,傳來犬吠聲
沙洲上
我扛著鋤頭,要挖開那些藤蔓
小學生們放學了,他們往沙洲跑
像當初投胎似的,超過了蒲公英飛的速度
我不停地鋤草,兒子在身后不停地撿
他將那些露出根須的野草,又重新
栽種下去。“等到明年暑假,我們就能看到
一大片野草。”我停下來
一切都在自然中平衡地生長
從蓬蓬倉河吹來的風溫潤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它開始平和
我必須放棄種芝麻的打算
顴 骨
打一口井,鉆到土層深處的石頭了
才有最好的水
過獨木橋,必須低頭
必須心無旁騖
才不會踩空
白蟻蛀空的杉樹啊
高大的事物,在持續的力量前
最終與大地平行
但我巖石一樣突出的顴骨
沒有什么可以讓它低下去
時間擠著它越往高處
擊敗我最后的虛空
悲 歌
年初,他出門去杭州
年中,骨灰被抬回了大車田
祖上的規矩,不滿三十
屬于短命,不能進門樓
他的魂,只能飄在蓬蓬蒼江邊
回不了家
他的阿媽,像只悲傷的母羊一樣嗚咽
抱著他沿河灘走向源頭
那年她在鵝卵石上生下他
江水洗去了她的血污
現在她只想吞下他的骨灰
借助江水,重新將他生下來
落日不能阻止一艘挖沙船的轟鳴
種下苧麻,種下旱煙,種下青棗和芝麻
沙洲上的狗尾草還在迎著風
像過去那樣美。還在被賦予意義
但是馬達聲響起來了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一陣比一陣轟響,它割斷牛羊歸家的聲音
重新成為這個黃昏的一部分
落日真美啊,美的事物不能阻止一艘
鋼鐵的,堅硬的
挖沙船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