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天嵐
曠野里的一塊石頭
它仰慕的月亮,有著不可觸及的孤獨。
它嫌棄的自己,在一堆亂石中。
它也孤獨。
但它的孤獨沒有光源。
偶爾因碰撞濺起的火星,也倏忽熄滅,
在它無數次想把這曠野點燃之前。
路邊的一塊石頭
它在等一個人,一個奔逃者,
等他喘不過氣來的驚慌,
等他身后追趕者的叫囂,
等他在瀕臨絕境時看到一線生機。
他遲遲沒有來。
只要這條路還在,它就會一直等下去。
它不關心馬蹄,對老掉牙的車輪也反應冷淡。
它還討厭那個形容委瑣的男人,
討厭將它踢飛的那只腳,
為此它在草叢里生不如死,一晃就是好多年。
不久前,一個婦人曾試圖用它填補灶臺的缺口,
端詳再三又將它丟棄路邊。它虛驚一場。
它要等的那個人還沒有來。
它等啊等啊,等著救他一條性命。
它要等的那個人還沒有出生。
切割機旁的一塊石頭
在賭石市場,它是一個即將揭開的謎底。
平頭男人蹲在地上吸煙,把它放下又拿起,
他喉節聳動,鼓起的眼球恨不得安進石頭。
“從紋理上看應該沒什么問題”
男人的話得到旁人的響應。
“買下吧,從這里一刀下去,試一試”
某人在它身上做了一個“切”的手勢。
他終于花高價買下。
它,與他原本不相干的一塊石頭,
此刻卻在決定他的命運。
買下之后,他的臉一會紅一會白,
它理解他,甚至同情他。
從一開始,它就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
它藏匿自己,沿用數萬年的易容術,
讓身體不泄露半點月色。
對于人心,它其實并不陌生,
那里少有光亮,只有不見底的深淵,
而它的心,又何等通透,光滑。
它看著男人,想著他突然狂喜的樣子,
想得入迷,竟然忘記切割機的轟鳴。
墳頭的一塊石頭
有人叫它墓碑,它沒有同意。
它立在一個逝者的墳前,
和眾多的茅草為伍。如果它有雙足,
一定會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獨自下山,
但它沒有,
刻在上面的字足以打斷它的任何念頭。
它只好站在那里,為一個逝者,
用最簡短的話和一堆孝子賢孫的名字告訴路人,
一個人在死后如何才能繼續活下去。
這讓它有別于從前的渾噩,
烈日下的灰白和雨夜后的鞭痕猶在,
堅硬不能抵御的,只怕意志也不能。
清醒,反倒成了不治之癥。
山坡上的一塊石頭
它同樣有著自己的坡度,
但它安心于領受清晨的露水,被牛蹄尊重,
為成群的野菊花所眷戀,
這樣的高度正好用來眺望,或聆聽風聲,
在有星光的夜晚想清一些事情,
當然,適當的回憶也很有必要,
但萬物沉寂,各懷秘密。
既然快樂如此短暫,苦痛就無須再提。
它不再滾落,盡管它有一顆陡峭的心。
心里的一塊石頭
它無形,空懸,沉黑。
你得用血養著,用氣供著。
它不是病,卻比病更磨人,
它的原形并不在你的身體里,
在的只是它的投影。
它那樣抽象,你的手觸不到它,
但它并不輕,就算觸到,
你也搬不動它。
放下,就無從談起。
它壓著你,讓你呼吸緊促,
它拖著你,讓你步履艱難。
它纏著你,你咬著牙的加速度根本甩不掉它。
除非你不要心,
心沒了,它也就沒了。
但它就是一個無賴,
因為知道你不會死心。
你的心縱使擁有整個世界那又如何,
它只是一塊石頭,
無形,空懸,沉黑,
比你的心略小。
遍地都是石頭
遍地都是石頭。
像是剛剛經歷過一場硬碰硬的戰爭,
石頭們凌亂地堆在這里,
分不清哪些已經死去,被輾壓,或被掩埋,
哪些還活著,觸動懷鄉病,會想著往上爬。
可供眺望的實在不多,
不遠處的山山嶺嶺,圍成一個大圈,
被眾多的樹木占領。綠啊,總在那可能的高處。
只剩下這遍地的石頭守在這里,
它們相互看著,目光不再銳利,
甚至低下頭,集體在堅硬中沉默。
遍地都是石頭。
越沉默,越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