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紅
抑郁癥,很容易被理解為過度悲傷。
不過,瑞士心理學家維雷娜·卡斯特在她的《體驗悲哀》一書中寫到,一個人之所以患上抑郁癥,往往不是因為過度悲傷,而恰恰是拒絕了悲傷。
她認為,抑郁癥的產生,常常是因為這樣的情形:悲劇事件A發生了,當事人過于悲痛,一時無法忍受,于是用“陽光戰略”來對抗悲傷,偽裝得像沒事人一樣。
并且,他仿佛成功了,他很快從悲劇事件A中恢復了過來,又可以笑口常開了,甚至表現得比悲劇發生前還快樂。
多年以后,悲劇事件B發生了,它看起來并不嚴重,但卻引起了當事人強烈的情緒反應,他為此深深地沉溺在悲傷之中,常常控制不住地長時間哭泣。
意識上,他會認為自己是因為B而悲傷,是悲傷過度了。
實際上,他是因為事件A而悲傷。
從這一點上而言,抑郁,這種沉溺性的悲傷,其實是沒有完成的悲傷,或者說,是錯位的悲傷。
他越愛她,她越擔心分手
26歲的盧娜在一家歐資企業工作,她表現得非常賣力,常常工作到22時以后。
只是,這家企業并不鼓勵加班,所以部門領導幾次找盧娜談話,叮囑她注意身體。盧娜總是滿口答應,但她仍會在辦公室待到半夜。領導再來勸她時,她會說,她忍不住加班,這是她的一個習慣,請領導諒解。
因為盧娜工作極其出色,再加上公司文化非常寬容,并且加班畢竟看上去是好事,所以領導不再管她了。
為什么非加班不可?
一方面,盧娜有完美主義,必須把工作做到盡可能的好,她才安心。另一方面,她是用工作“kill time(即消磨時間)”。
原來,盧娜怕回家,怕獨自一人待在空蕩蕩的房間里。
偶爾,她會跟朋友們去酒吧等場合“kill time”,但她不喜歡那種鬧哄哄的場面,她覺得那時反而會更空虛,相比較之下,工作更有意義一些,所以她寧愿加班到半夜,然后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家。
同樣疲憊不堪的還有她的心。盧娜渴望在身心俱疲的情況下回家,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她才能在回家后倒頭就睡。
這樣說來,盧娜的加班,原來只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心靈放松,因為心靈一旦放松,她一直不愿意面對的一些東西就會映現出來,令她難過。
一開始,她的加班戰術比較成功,她基本上每天都可以令自己身心疲憊,回家后倒頭就睡。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戰術逐漸失去了效力,現在,她要么不管多疲憊都難以入睡,要么常在深夜里突然醒來,然后陷入失眠狀態。
睡不著的時候,她會忍不住哭泣。
其實,睡夢里,她也常哭泣,醒來后發現自己已淚流滿面,枕頭也被淚水打濕。
“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癥?”在一家咖啡館里,盧娜問我。
“聽起來很像,但我們先不做診斷,你先談一下,你為什么這么悲傷。”我對她說。
原因很簡單,她說,她每天晚上哭泣,都是因為同一個原因:擔心男友再一次拋棄她。盧娜和男友是中學同學,大學時開始談戀愛,她在廣州,而他在上海。戀愛期間,一次她沒有打招呼,就跑到了男友的學校,想給他一個驚喜。不成想,男友居然提出了分手,而且什么理由都不肯講。
這次分手給盧娜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當時,她曾有一段時間,每個夜晚都忍不住哭泣,悲傷的感覺太難過了,盧娜想克服這種情緒,隨后找到了辦法——高強度的學習。
大學畢業后,她留在廣州,而他留在了上海。
去年春天,他突然和盧娜取得了聯系,對她說,他渴望和她重新在一起,因為一直愛著她,當時之所以分手,是因為擔心畢業后找不到好工作,那樣自己就配不上各方面都很優秀的盧娜。沒想到,他畢業后很順利地找了一份好工作,那之后他一直想和盧娜復合,只是沒有勇氣提出。經過了幾年的猶豫后,他終于鼓足了勇氣,決定告訴她真相——他一直愛著她。
盧娜也仍愛著他,于是,兩人又走到一起。復合的愛情一開始很甜蜜,他們常在廣州和上海間飛來飛去,空間上的距離似乎沒有那么遠了。并且,經過了幾年的相思之苦后,男友更懂得了如何呵護盧娜,常給她制造一些意想不到的浪漫和溫暖。
然而,戀愛一年后,從今年春天開始,盧娜常陷入莫名的擔憂中,她腦海里常重現那次被拋棄的畫面:她興沖沖地跑到他的學校,他卻冷冰冰地對她說,他不再愛她了,一切都結束了。
腦海里一出現這個畫面,她就會擔憂這一幕再次重演,于是難過到極點,忍不住會哭起來。這時,她會告訴男友,男友則會極力勸慰她,對她說,他以前太傻,不知道該怎么愛一個人,所以才做出那樣的蠢事,但以后不會再做了,他愛她,他只愛她,心里沒有其他人,你別哭了,你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
只是,不管男友在身邊勸慰,還是通過電話勸慰,都沒有多大效果。盧娜理性上愿意相信男友說的是真的,但她就是無法控制自己令大學時被拋棄的那幅畫面不要出現。
當然,也并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盧娜很快想起,大學時,她用刻苦學習的辦法克服了當時的悲傷。于是,她重新拾起這一辦法,用刻苦工作的辦法來克服現在的悲傷。
這個辦法一度有效,但現在也不行了。
自然的悲傷,是一種治療
聽完她的故事,我感覺,盧娜的這種悲傷,的確是一種過度的悲傷,而且還是不恰當的悲傷。
因為,除了兩地分居,她和男友的關系并沒有大問題,她卻為這一點而深深地悲傷,這是過度的,也是不恰當的。
簡而言之,這是莫名其妙的悲傷。
所謂莫名其妙,幾乎一定是因為,潛意識的東西發揮了作用。當事人意識上以為是因為事件B而有了什么情緒,但其實,真正引起這一情緒的是潛意識里的事件A在發揮作用。因為潛意識不被當事人感覺到,所以當事人的情緒和意識上找到的原因明顯不匹配,這種不匹配,常被我們稱為莫名其妙。
因為這樣的認識,我相信,盧娜這種沉溺性的悲傷,肯定還有其他理由。肯定了這一點后,我問盧娜:“現在,你用努力工作克服悲傷;大學時,你用努力學習克服悲傷。這好像是你常用的對付悲傷的方法。這個方法,更早以前,用過嗎?”
盧娜想了一下,有點遲疑地說:“高中的時候用過。”
“那時,發生了什么事情?”我繼續問她。
“哦,爸爸突然去世,因為車禍。”盧娜平靜地回答說,“當時非常痛苦,后來想,不能辜負爸爸的期望,于是刻苦學習,決定用考上一所重點大學的辦法告慰爸爸的在天之靈。”
“當時很難過,現在又說起這件事,你難過嗎?”我問。
“不難過了,這件事過去了那么多年,我早已不再難過了。”盧娜繼續用平靜的口吻對我說。
接下來,我讓盧娜詳細地給我講了一下,當時具體發生了什么,她和家人又是怎樣渡過這一難關的。講述這一切時,盧娜的情緒還是和剛才一樣平靜,而語調越來越自然。
“這一切都過去了。”我總結說。
“是的,都過去了。”她說。
“好,既然這樣,現在,請你跟我說:爸爸,我承認,你走了。”說這句話時,我刻意加重了語氣。
我說完這句話后,有那么短短一瞬間,咖啡館好像一下子陷入了徹底的安靜之中,我好像只關注到盧娜一個人的存在,而咖啡館里的其他人、其他事物都不存在了。
盧娜顯然也感受到了這種特殊的氣氛,她諾諾地開口說:“爸……爸……”第二個“爸”字還沒說完,她已淚如雨下,幾乎同時,她輕聲地而又肆意地哭了起來。
哭了好一會兒后,她努力止住了哭聲,擦了擦眼淚,問我:“我還沒有接受爸爸離去的事實,是嗎?”
是的,顯然如此,而這也是她抑郁狀態的根本原因。
認為抑郁癥是沒有完成的悲傷,并不是維雷娜·卡斯特的獨創。許多心理學家都持有這一看法,而精神分析流派的心理治療師在做心理治療時,常常要幫來訪者完成“悲傷的過程”。
精神分析的理論認為,自然而單純的悲傷,是一種治療。
這一看法,建立在一個最基本的道理之上——大多數心理疾病,都源自對人生真相的扭曲,要想做一個健康的人,就要擁抱自己的人生真相。
只是,人生太苦,我們很容易遭遇一些人生悲劇。
這時,該怎么辦?
假若沒有任何教導,只問我們的自然情感過程,那么,我們第一時間產生的情緒必然是悲傷。
這個自然的情感過程,其實就是最自然的療傷。當我們為自己的人生悲劇而痛哭時,就是一個擁抱自己的人生真相的最自然的過程。
并且,等我們真正徹底地擁抱了這個人生真相,即徹底承認這個人生悲劇的確發生了,這時,我們的心靈就與這個人生悲劇達成了一種默契,我們就可以與它共存了。
不僅意識上與它共存,心靈深處也可以與它共存。
悲劇一旦發生,它就是不可逆轉的人生真相,我們除了承認它,與它共存之外,并沒有其他辦法。
然而,因為一些人生悲劇產生的痛苦太重了,會令我們暫時無法接受,于是我們會渴望遠離這些人生悲劇,而常用的辦法有兩個:否認,即否認人生悲劇的發生,甚至會徹底忘記它的發生;情感隔離,我們理性上記得這件事,但它已喚不起我們相應的情感反應。
用這兩種辦法,我們意識上與人生悲劇拉開了很大的距離,由此,我們可以不再為它痛苦。
只是,這只是意識上的過程。其實,我們仍然在痛苦,只是這些痛苦被壓抑到潛意識深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