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一
光緒七年(1881),50歲的云南巡撫杜瑞聯心情郁悶。云南持續不斷的農民起義已經延宕近二十年,杜瑞聯在五年前來到云南,看到的是滿目瘡痍。杜瑞聯積極恢復生產,搞墾荒、開銅礦、打鹽井,開支不小。可此前幾年打仗的軍費,朝廷還沒報銷,而邊境那邊的法國人蠢蠢欲動,眼看著又要花錢練兵,撫臺大人的心情怎么能好呢?
清朝的報銷制度,對此時的地方官員而言實屬折磨。清朝地方財政收支的大頭要經過戶部審核,地方的財權非常有限。地方官需要先把開支造冊,按門類送交戶部,經過戶部審計后交給皇上簽字,然后轉給戶部一個批文,這筆錢就能報下來了,有時候涉及養兵和工程決算的,還要去兵部和工部報銷。這個流程本身并不復雜,但效率很低,康熙初年平定“三藩之亂”的軍費,到了康熙晚年還沒結清楚,等于六十多歲的康熙帝還沒給手下人報銷完自己二十多歲時候的軍費。
到了太平天國運動爆發之后,軍費開銷逐漸變成了一筆糊涂賬。戰時各地都要用錢,地方實在沒有精力及時將軍務開支統計造冊送交北京,奏銷時效逐漸從每月上報變成半年一報。杜瑞聯手上的這筆報銷,已經拖了七年之久,款項達到一千兩百余萬兩白銀。這些還只是統計層面的困難。
清朝在報銷上有一條潛規則,已經存在了上百年,簡單地說就是要行賄。地方官上交報銷單據,戶部審計,皇上簽批。看上去各司其職,流程不復雜,但決定地方官報銷成功與否的唯一關竅實際在戶部,戶部是唯一的財務審核部門,他們審計過的清冊才會交給皇上,皇上一般直接批準。而戶部又是一個復雜的機構,下屬的司級部門有十多個,編制上就有三百多人。大部分戶部官員缺乏統計學專業知識,而編外的書吏,雖然在官僚體制中地位低微,連正式工資都沒有,但這批人往往熟悉戶部審計流程,審計事務實際上是這些人操辦的。這下可就麻煩了,這幫人公開索賄已經形成慣例了,直接明碼標價,按報銷額度抽成,管你是巡撫還是總督,來我這里都得雁過拔毛,有時候地方軍需費用還涉及兵部吏部和工部,那都得備一份,否則你上交的清冊是絕對審不過的,這筆錢叫作“部費”。
左宗棠那是何等心高氣傲的人,報銷的時候照樣被索賄,氣得他大罵說:
吏、兵兩部,近時皆書吏持權,司官畫諾,以部費為準駁,系鈴撞鐘,任其所為,情狀頗異從前……人心囂雜,督撫莫可如何,乃冀其實心整理,俾吏治、軍政日有起色,何由致之?
可是書吏也有話說的,你這報銷不能亂報,得按規矩來。都是老書吏了,挑你個格式錯誤還不是手到擒來,你要是沒有門路送錢,這賬就銷不了。
晚清時期,孝敬書吏的“部費”比例一般是1厘左右,在1%上下,也就是說杜瑞聯這筆軍費,必須額外拿出部費十萬多兩才能報下來。杜瑞聯為此愁眉苦臉,他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了云南糧道崔尊彝,此人負責云南全省的糧食收支和軍糧籌措,又兼任了云南善后局總辦,負責云南戰后重建工程,都免不了要和戶部打交道,熟悉內情,否則這筆部費都不知道交給誰。
崔尊彝找了個幫手,他認識一個即將升官的官員潘英章,正好要去北京辦手續,崔尊彝就讓他先去北京打前站,等打聽好門路了,自己再親自帶著十幾萬兩銀子北上,這種打通門路的行為在古代官場叫“關說”。這十幾萬兩銀子也不用他親自從云南背到北京,當時已經有支持異地存取的銀號了,在云南把銀子存到銀號里,拿著銀票來北京拿就行。
崔尊彝不負所托,到北京一路銀票開路,先找到軍機章京周瑞清,又托他和戶部堂官王文韶打了招呼。王文韶當時就有幾個外號,比如“琉璃球”“油浸枇杷核子”之類,可見此人油膩圓滑、八面玲瓏,崔尊彝等人走通了他的關系,意味著他們有了與戶部討價還價的資格。負責審計的人要價十三萬兩,崔尊彝要求降價,戶部當然不愿意,雙方僵持不下。這時候出自慈禧太后的一項人事任命打破了僵局。
原來,閻敬銘回到北京了,慈禧太后任命他為戶部尚書。閻敬銘原本就是戶部的老人,在戶部干了十多年,又在太平天國戰爭期間擔任湖北糧道,干的是和云南糧道崔尊彝一樣的活兒,熟悉地方軍需報銷,是當時有名的理財專家,戶部這些伎倆根本糊弄不了他。在此之前,閻敬銘在山西負責賑務,他面對的災情就是著名的丁戊奇荒(特大旱災饑荒)。和王文韶那些滑溜溜的外號不同,閻敬銘被后人稱之為“救時宰相”,但在當時還有一個更著名的外號——“閻王”。在山西,閻敬銘殺伐果斷,對貪墨賑災公款的貪官毫不留情,山西官場大動,聲名直震京華。
閻敬銘在山西的官服都是褡褳土布,看到手下穿綢子當場罰款,而罰款的銀子一分不少拿去賑濟災民,這樣的人要是回到戶部,手下書吏還能糊弄得了他嗎?糊弄不過去的時候,這些書吏還能靠賄賂來平事嗎?于是戶部上下,急切想在閻敬銘上任之前讓這筆部費落袋為安,最終同意降價。最后,戶部收了八萬兩銀子,讓這筆云南軍費報下來了。
就這樣崔尊彝等人任務完成,開開心心回云南了。但這件事沒有了結。就在崔尊彝等人離開北京不久,欽天監報告,連續四個月出現彗星,這顆被后世稱之為1881年大彗星的天文現象,讓當時朝中的官員緊張不已,因為彗星光芒刺眼,出現在西北方向,醇親王奕譞連忙拉上工部尚書翁同龢,說這彗星太嚇人了(“其光可駭”)!翁同龢作為醇親王親兒子的師傅,也沒出面勸導,他當時身體本來就不舒服,說自己“因星變兢惕,串涼熱,痰中血沫,筋骨軟,健忘更甚”,頭疼腦熱記憶力衰退,這下找著原因了。朝中官員如此,朝廷只得下令要好好反思,“星象示儆,君臣交戒,恐懼修省,以格天心”。還特別說明,要“凡有言責者尤當直言無隱”,你們這些御史言官別藏著掖著了,趕緊幫朝廷反思啊。
很快,就有御史彈劾軍機章京周瑞清,矛頭直指王文韶等人。朝廷很重視,先后派出刑部尚書潘祖蔭、理藩院尚書麟書等人調查,又把新任的戶部尚書閻敬銘拉了進來,醇親王、工部尚書翁同龢等人參與會審,崔尊彝、潘英章被抓回刑部。那筆部費已經被戶部私分,很多去處查不出來,要說就是說給上頭送去了,當時官場,過冬要送“炭敬”、過節要送“節敬”、官員離京送“別敬”,處處有用錢的去處,碰巧此時崔尊彝恰如其時地病死了,這件事就死無對證了。最終,翁同龢發表中肯言論,慈禧停止了對炭敬等官場潛規則的追查。受賄的戶部云南司主事革職退贓,牽扯其中的大小官員降職、罰俸。
案件輕輕落下,但鬧到這個地步,這報銷的法子必須得改改了。在新的報銷辦法中,報銷流程得到了簡化,特別規定,報銷細冊必須由司員逐冊核算,不準交給書吏私自核算,戶部還要復核。
本案的牽扯官員中,清流派大出風頭,但很快就在隨后爆發的中法戰爭中受到重創,在本案中表現高調的張佩綸,在法國軍艦開進閩江口后仍不準福建水師應敵,坐視海軍失敗。閻敬銘進入軍機處,進入權力中樞,但很快因為反對慈禧太后修頤和園,又被排擠了出去。翁同龢倒是順風順水,在戶部尚書任上干了十多年,因為甲午戰爭失敗而飽受詬病。倒是王文韶在幾年后東山再起,來到了當年云南報銷案的起點昆明,當上了云貴總督,后來又進入軍機處。從此,他更加圓滑,直到1905年才以75歲高齡從軍機處退下來,三年后病逝,反而成為這次報銷案件中在政壇活躍到最后的人。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