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發
一
那妹子攏著一位婆婆,顫顫巍巍地朝這邊來了,莫非她倆跟我是一排座位。
妹子友善地看了看里面的我,接著又掃視起窗外堆滿云絮的天空,兩片薄薄的嘴唇動了動,說:“那一塊恰似大白菊一叢呢。”她抬手整了整自己胸前的鏡框,又瞄了瞄遠處,那意思是拿家鄉的云絮跟它相比,窗外的云略顯模糊、籠統了點。她定了定神,嘆出一聲“銀河呀畢竟是浪漫之云,可它又怎么能是真正的河流”。
坐在中間的婆婆,先看看整個機艙,人頭攢動卻又都在竊竊私語。她回首,瞅了瞅靠機窗的我,攏點,再攏點,她的頭部快挨著我的后腦勺兒了,嘴巴里熱氣直冒。圓形的玻璃窗上那團熱氣鑲成了一朵菊花兒,她眼光離開我,嘴里卻囁嚅著:“想不到我老太婆的夢實現了,八十多歲的人了,還能上天走一走。”
我隨之一樂,妹子也不好意思地沖著我微笑了一下。從外望去,她手里那鏡框子是用紅綢帶系好了的,綢帶里面又是一層藍色的包裝袋。什么風景呢,有人是肯定了,有山有水有石更佳。心中一直有個問題又一次涌動起來,如果是名石呢?名石何其多,優勢各自有。壽山、青田、黃龍玉、龜紋石、鹽晶礦這些名石、奇石在我國產地有好幾處,目前到底是哪種石頭拔得頭籌呢?
人在外面,嘴巴就是路。路在飛機上鋪開,閑著無事,我可以不恥下問嘛。
聽她娘喚妹子小名叫菊花。她自己介紹其愛好像是文學,這不也正中下懷嗎。當然,愛好和專門從事還有那么一條子小溝。我的愛好嘛是奇石,算是略懂一二吧。菊花說自己本是個石材小老板,專門經營那號名石的,奇石當然不用多大的修飾,早已聞名遐邇。而我在此方面的閱歷跟人家相比,真算是有一條大溝。要不是上海的季老板幾次來電話邀我前去,為他的名石拍賣當個托兒,我也許就跟菊花娘倆走不到一起了。
眼下,我們正乘著飛機奔滬而去,她在該市求那朵云軒拍賣行開個好價錢,我奔朵云軒經歷這一次買賣,算是巧遇,不,更可能也是一種安排。季頭給我訂的票,登機后方知三人同路。季頭啊,你的信息夠靈,手也伸得夠長啊。
婆婆并不甘閑,插嘴過來和女兒扯東扯西去了,那么我和菊花的聊天只好暫時中止。心中卻猶感沖動,輕輕地哼起《當你老了》這首歌,讓它伴著我在飛行中打發時光。這原是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的一首詩,八十年代風靡至今,“ 當你老了,頭發花白,睡意沉沉 ……”
眼下,我想著菊花為什么會有一位這樣的娘呢,她也頭發花白,停不下的碎步。從菊花跟她娘的年齡差距算起來,起碼相差了五十多歲,料想不是她親娘。但這婆婆,當初肯定為她沒少操心的,丫頭片子當男孩子來養。她的姐姐們都知道,吃喝拉撒,辛苦地把她養大,又送菊花上大學。畢業后,菊花又甘與奇石為伴。可她娘呢,老了,該菊花孝敬一下她哪!娘登機了,頭一次上飛機卻像少女一般,其實并沒弄反,說實在的,菊花娘倒是把丫頭看得比親生的還重呢。
我想,如今老人坐飛機可不是那么隨便的,于是帶點奉承的意思說:“婆婆,您老人家麻利得很,一下就鉆上了飛機。”
菊花娘笑說:“都是我丫頭的功勞。”她忽地拿正眼瞅起我,或許是我的方言所致,“好,好,菊花,我們這下碰到一個家鄉人了,白沙的,只幾十公里。”她不甘寂寞,“菊花妹子你就跟他扯扯我們家鄉的事吧。”
菊花臉一紅,拿眼睛瞪了一下娘,娘卻把眼光射向窗外。出門在外,有些話是不能亂講的,我附和著。不過稍稍冷了一下場,不知是什么牽動了她:“好吧,講一下也無妨,講這個事之前請你幫一個忙,這是個笑話又不是個笑話。”她笑著指指我的座位,那意思是我娘跟你換個座位行不行。
菊花娘會意地接聲道:“好嘞,好嘞,老鄉,老鄉。”
人家好話講在前,我只好站起來讓座。這邊菊花娘已挪到了窗戶邊上。我坐在了中間,菊花表示不好意思。她娘說:“你不是要聽我的故事嗎,中間隔著一個人,這下換過來聽得清楚些嘛!”她笑了笑,看著云朵,好像真是一心一意地去數那云朵了。
菊花講,那一天,我娘打來電話:“菊花呀,春天來了,我想坐飛機到外頭耍耍。”娘前幾年是到外邊旅游過的,現在娘已八十五歲了,提出要坐飛機從天上走走,到外面耍只是表面理由,坐坐飛機倒是真的想過個癮。其實娘還只怕有更要緊的事,她口里直說,菊花,你也曉得娘這輩子還沒坐過那玩意咧。
菊花講,娘大概是想過狂歡節了,狂歡節是不講身份和年紀的。她當時含糊其詞地勸導母親:“娘啊,這不是狂歡節,可能怕你不中神嘞。”
“不中神?那我一輩子就該從地上走是不是?”
“不是的,是飛機——怕您。”菊花笑著糾正。
“好吧,怕我,我倒要看看飛機是怎么樣怕我的。”菊花娘不服氣地說。
二
事不宜遲,當妹妹的只有趕緊打電話找大姐了,說自己每天在店,二姐又嫁在鄰縣,拜托您關照一下,莫讓老娘單獨出門。
大姐說,那是當然的事,不過我看得住就看,看不住也莫怪我。我一個賣水果的小攤販,家里還有孫子要管,沒有那個專門時間,也沒有那個紅高粱。菊花說我也知道,大姐也五十幾歲的人了,屋里屋外地忙,也難怪。沒過兩天,大姐就氣喘吁吁地打來電話,老娘來了口信,明天一早就要搭車奔飛機場了。看樣子這回娘不是鬧著玩的,架不住她那股子磨勁,我只得親自出馬。我想準是大姐走漏了消息,說我要去上海求人拍價菊花石,所以娘就先動身走,借故把口風漏給大姐。大姐又讓我這個三妹必定和她同行。菊花說這趟上海之行想瞞也瞞不住了,看準了那個航班航次,算了一下時間,趕早坐的士一個多小時便趕到省城飛機場。
菊花估計娘還在路上,自己早去機場候著娘。菊花散步似的在機場大廳轉著,忽見前面圍了一大堆人,一個老年婆婆的聲音傳進耳來,如梁紅玉敲鼓,粗中又藏著細,多么熟悉的腔調。菊花不禁駐足,隔著人縫向里張望。
“你們看什么呀,老人還不興坐個飛機走嗎?走,找你們頭頭兒去!”
“是呀,您呀,能上天,王母娘娘在天上不也是老太婆一個嗎?”前面那個旅客逗得大家合不攏嘴。菊花講她笑不出來,心里一緊,壞了,娘先到了。 娘背著自己的雙肩包,兩手捧著一個大鏡框,攔著那女服務員不放行。菊花渾身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其實她包里也有個鏡框子,不過小多了。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她無論如何都要把娘的鏡框子拿到手。老人家坐飛機捧著它干啥,這是可以引起別人懷疑的。走近幾步,不用說了,娘倒夠細心的,鏡框子是捆扎好的。菊花上前捧過它,也就是我和她倆見面時菊花胸前的那個鏡框子。
菊花護著鏡框子喊道:“娘,您這是干什么啰?”
娘讓到一邊,那服務員借此脫身,請來他們的負責人。他要過娘的身份證看了看,算了算:“唔,您老八十五歲了,怕是不能夠乘飛機了。”他把身份證塞還給了娘。
從沒坐過飛機的娘,沒有被這位值班負責人的嚴肅嚇到,耳聽得飛機一架又一架地在外面起落,那聲響變得越來越清晰。她站在大玻璃窗邊,嘴巴不停地嘟囔著,最后她竟問該坐哪一架飛機去上海。幾年前,菊花上大學就在上海,所以她記得該市就有個朵云軒的拍賣行,他們兼有評石、鑒號的業務,且遠近聞名。娘是知道菊花妹子早就打算要去該地的,因此,也就有了真心要到上海耍耍的想法,名曰幫菊花妹子辦事兒。
值班長招呼菊花走進他們的辦公室,頗有一番談話的架式。他穿著制服,聲調低沉,話語嚴肅:“你真要陪護你老母親上飛機?”那個“老”字他甚至用了鼻中音來提醒,意思是我們航空部門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上了八十歲的老人是不能隨便坐飛機的,以防意外。
“所以嘛,我當女兒的一路趕來當保鏢。”面對發話人,菊花領了他們的一張表格,拿著筆在上面打勾或是在勾上打一點,勾都基本上是好的、正常的,如血壓、心臟、耳朵、眼睛。菊花臉上突顯出堅定的神情,手里在填,心里卻在發緊,仿佛胃在抽搐,一陣一陣地。
值班長劈頭就問:“怎么啦,鬼妹子。”
菊花以為他是針對她胸前的鏡框而言,菊花無法去辯說,不,她把話兒藏到肚子里去了。她禱告,萬保此行不得穿幫。懷著那種擔心,她交了那張表格。有了值班長的交待和吩咐,菊花最后還是幫娘買到了機票。登機后,娘又碰到了你這個知冷知熱的家鄉人,讓她如愿地坐在圓窗戶邊的座位上。而我呢,又怕娘看見外面一會兒碧空如洗,一會兒白云擁來,疑她會被嚇著,以至于頭暈目眩。可看樣子娘好像沒有什么事兒,坐邊上離白云近,她說她要扯一塊云絮回去用。
扯它干嘛?我跟著問。
娘笑了一下,回頭說:“回去給丫頭做棉襖。”我想她這話一定是哄小時候的女兒的。可如今女兒大了,反過來哄老娘了。隔著那扇圓玻璃,她眼睛貼在那上面看。飛機上天時她有些驚駭,坐不太穩又有些顛簸,想動又不敢動,時間的流動變得僵硬。這胳膊肘啊往哪里放,保險帶娘緊緊抓住不放。
送點心的時刻到了。“奶奶,您想喝點啥?”空中小姐笑容可掬地來到娘的面前。
“喝茶。”娘飛快地回答了她,不過又加了一句,“最好是名茶孤掌峰。”
空中小姐望著我,笑笑說:“沒有呢。”菊花說:“娘改不了那個口味。”娘瞪了她一眼:“那就咖啡。”一口咖啡猛地喝下后,“呀呀呀,苦——哇。”
我暗中好笑,好一個京劇叫板。我說,老人家咱帶有名山茶“孤掌峰”。我打開擱行李的長柜蓋板,從包里拿出精致的茶盒,拈了一把于杯中。服務員提來開水,一注開水下去,茶葉練起功來,花拳繡腿,最后齊整整地半浮于水面之上。
菊花娘嘬了一口,連聲說:“老鄉,好茶,好茶喲!”
菊花看到娘飲茶的狀態,說真是的,自己怎么不帶一盒名香蕊咧。她清了清喉嚨:“先生,你看我手里捧的是嗎里東西?”
“鏡框嘛,無非就是照片。”我笑笑說。
“嘛里照片哩?”菊花又一句逼問。
“這,我不敢亂猜。”我朝菊花妹子攤開兩手。
菊花兩排潔白的牙齒閃開:“告訴你吧,是菊花石的照片。”
三
菊花在并未徹底揭開鏡框謎之前,話鋒一轉,如數家珍地夸起自己家鄉的奇石。“目前,最好的還算我們淮川的那條永安河,河中出石,黑白分明,底色厚重,白菊昂頭,一塊大的菊花石就是一處菊花園,各持妖嬈,千姿百態。現在我們要去的是上海那家機構,正是評定各類奇石品相、品質的專門機構,現在也有好幾個產地出了種跟淮川相似的菊花石,而且正處于開發階段,不像淮川,資源都面臨枯竭了。”
她見我出神的樣子,似乎覺出我不是一般的奇石愛好者,又為我沒有一尊正品的淮川菊花石而可惜。她偷著笑了笑,好像到了她手上這就不是一個問題了。但妹子沒有估計到的是,我其實是她暗中的對手。我是受人所托來幫朋友,也有幾成傭金要拿。好了,我們還是回到妹子身上來吧。
你不得不承認她身上散發著靈氣了,她說淮川菊花石可是大有來頭。清乾隆年間,家住永和鎮的歐錫藩偶然發現了菊花石,并取石雕硯,一時傳為奇物。菊花石質地細膩,花態逼真,白色晶瑩的菊花,陪襯黑色基質巖石的底色,古香古色,充分展現了自然造化的神奇。再若以精工雕琢成工藝品,更是錦上添花,精美絕倫。天然菊花石又名“石菊花”,產自永安河中,另外古港地域也有出產。
先前,這里并不是河,是大山的凹處,其“花”孕育于兩億多年前,因地質運動而自然形成于巖石中,亦可稱“取日月之精華,吸天地之靈氣”。其花型酷似層層翻卷的秋菊,花呈乳白色,且紋理清晰,界線分明,神態逼真,玉潔晶瑩,蔚為奇觀。此未經雕琢之永和菊花石坯,再經千百年來世代遺傳的石雕藝人巧奪天工,隨形遐想,著意于心。一幅幅栩栩如生、形態各異的藝術珍品,或束之高閣,或散佚民間……
菊花石據傳發掘于清乾隆年間。相傳當地鄉民取石壘壩,驚詫地發現石中含有“菊花”,鄉中石匠,如琢如磨,細心雕刻,遂使奇石成為貢品,被歷代朝廷、官員、富商作為收藏饋贈的佳品。一九一五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我國工藝大師戴清升之絕創:“映雪”花瓶、“梅蘭竹菊”屏風參展,令世人囑目,拍案驚奇“石頭能開花”,并一舉榮獲“稀世珍品金獎”,至今保存在聯合國博物館。一九五九年,淮川人將一尊巨型立體雕件“石菊森山”呈獻在北京人民大會堂,供各族人民觀賞。一九九七年和一九九九年,香港、澳門回歸,淮川人創作了兩件具有紀念意義的菊花石雕,分別獻給香港、澳門特區政府。
這個二十五六歲的巧舌妹子口吐蓮花,連珠而發,她像誦詩,一條長裙隨著詩流拂在身,一頭秀發披在兩肩,圓圓的臉上嵌著的那對眼睛如泉水晃動,但那一蕩漾眼睛便有了山、水和石的風景。
菊花講了這些,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口才和記憶力。但是有一著棋她走得是不是欠妥,其實照片藏在U盤里不就得了,拿這么大的鏡框捧著豈不費事,于是我講了這件擔心之事。
U盤、電腦當然省事,但唯一叫人擔心的是它們可以被無數次地復制,我這照片只給專人看,避免任何可錄、可復制的設備出現。一句話,我這鏡框里的菊花石身價雖高,操作起來各方面卻要低調行進。
慢慢地,飛機從白云中忽悠而過,轟鳴聲漸漸增大,娘抬手把一雙耳朵捂住。菊花知道老娘是嫌那聲音鉆心,這種聲音只有沒坐過飛機的老年人煩躁,害怕會把自己帶進不可預知的天穹深處。
我看到菊花娘發僵的神情,心里也跟著僵了一下,好像菊花娘的魂魄飄到了云里。我輕輕地碰了碰她老人家,沖著她把自己的胸膛挺了挺,意思是你女兒講了的,只有飛機怕您的,哪有您怕飛機的。菊花娘膽子大了一點兒,但是飛機上也全體靜默了,那機器的聲音代表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氛。菊花想她娘馬上會從這玩意上溜下去,或是還回到那孩提時代,稚童不知道膽怯,不懼天高路遠。菊花娘那時可能會認為這飛機比輪船還危險,是找不到著陸點的苦海……
四
菊花娘害怕了,一把奪過菊花抱著的鏡框,去掉包裝袋,眼睛瞅著那鏡框里的朵朵菊花兒,手指顫動地在那菊花上、菊花石上,一朵、兩朵、三朵,直到那大小不等的十五朵菊花燦爛出世,亮在高空……
半人來高的菊花石是有點重,但也沒到一個人搬不動的地步。這次去上海參與名石拍賣,當然需要專門機構進行核定,這是菊花走的頭一步棋。核定之前肯定要對她的菊花石品評一番,甚至發生爭論。菊花決定不做勞民傷財之事,只帶真實照片一張,其特點照片上都可以反映出來。如果行,即叫家鄉的大姐夫搬來。娘倒好,也拿來照片,相框子裝著的是大照片,十幾寸的,意思是大些看得更真切。
幾年前,菊花由外地回到家里時,當晚發現娘一個人在房里淚水汪汪的。這是菊花十幾年來第一次見娘落淚,心想,娘是該到外面走一走、看一看了,走吧,那一回菊花和娘就那樣坐上高鐵走了。這回呢,是依娘的意思上天飛一飛,卻又時刻擔心娘的魂魄被風攝走,最后連帶著把風燭殘年的娘也吹向空中。想想看,工作一旦忙起來,平常兒女們又有多少時間來理會并陪這根殘燭燃燒呢。
為了娘晚年生活愉快,消除娘那種孤獨感,菊花這個被當兒子用的丫頭就要掏心窩子地想到娘的需要了。想想娘的舊居,年頭已長,墻壁坑坑洼洼,有的地方甚至裂開了一條縫。成全娘的只是那副鐵梯子,一拉開就像一個人字,任你的腳板來踩。她常常登它上墻去取日用家什。梯子一用完,她總是拿塊布,把腳印擦得一干二凈,把梯子擦得纖塵不沾。在娘看來,她只等哪一天騎上這匹馬策鞭而去。
娘打開衣箱門,拿出那件跟自己多年的藍絲湘繡包,這才是菊花石真正原始的包裝。她把它拿出抖開,面子正是菊花石的針繡。隨后她又去文案邊,雙手舉著袋子豎在文案之上。菊花石由菊花拿著,娘把它蓋在上面。她親自問過一次,菊花,你不會去拍價,把它賣了吧?
“娘,菊花會那么做嗎?”菊花表面上應付著這件事。
冬雖盡,春遲來,古道西風。娘不放心,踮著腳兒隨菊花涌上了那波音大飛機。她看見了白云大團大團地飄舞在窗邊,一雙腳若是踩上去,有如踩在云梯間。她把自己的兩條腿分開,兩個膝蓋緊貼著飛機的機殼,兩只手像被糊上石膏似的,一下一下地在椅子把上摸。
丈夫的身影又出現在眼前。他喊菊花娘,床頭上病著的老公語重心長地說:“人的許多東西都可以放棄,甚至財產都可舍去,只是它。”他指指那擺在文案上的菊花石袋,里面的菊花石是我用白石老人的三幅“花、鳥、蟲”連片換來的。現在,我已是黃泥埋了半截身子了,有些打算卻沒忘記。白石老人的“荷花、黃鸝、蟋蟀”連片三圖,其經濟價值高于所換菊花石,但它的操作過程難免真、庸混之。菊花畢竟不是搞美術的,菊花石價值略低,但菊花擅長運營,真假之石她心中有數,在她面前難以混同。
菊花爹對于菊花石今后如何幫她打天下,是動了一番腦筋的。他的眼睛此時艱難扭向外面,聲音本來就不大,這一下更似蚊子似的,菊花石傳給大丫頭、二丫頭都不合適,雖是親生,她們沒有那份心計,況且在此她們都已得到了應有的補償。三丫頭雖是你妹妹所生,但你妹妹后遭橫禍,在山上采藥時不幸滑下百米懸崖。菊花幾歲就來了我家,如同親生女兒一樣。她會讀書,有靈氣,甘心與石為伴,那就傳給三丫頭作為她的起步吧,你一定要把持住老大和老二。
五
菊花拍賣家藏菊花石,是為娘住的房子籌款。那房子實在是該換一換了。也不曉得娘是怎么知道的,她這趟來說是幫她的忙,除非是大姐給她透露的。
“娘,快到了呢。”菊花帶著幾分快意地對娘說道。
“各位乘客,目的地上海到了,感謝大家的配合。”飛機上的廣播告知響了起來。
娘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保險帶落在一邊,在喊著什么。飛機嗡嗡嗡地,好像開進了一個水晶洞,燈光明亮如洗,旅客們指著娘都在竊竊私語。飛機嗡嗡的響聲震得人耳朵根子發麻。菊花喊娘,把嘴張開。我好像能感覺到菊花娘的脊椎齒輪,一節一節地在重新排列、組合起來……喀喀、喀喀……飛機降落時的壓力比上升還要大一些。”
茫茫長空,菊花娘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魂魄,“哎”的一聲,兩腳一騰,在空中翻了幾下,最后吐出舌頭,離地千把丈。嘚、駕,娘吆喚著一匹馬,馬兒帶著她便又奔騰起來,的篤、的篤。往下而去,半天云里,那里有一尊菊花石,娘抓住它半天不動,而那尊菊花石并沒有摔下去。
菊花娘頃刻閉上眼睛,張開口,旋即又試著閉上嘴巴。一支聽得大概的山歌又在娘的喉頭里滾動:“鄉里妹子進城來……”
我再一次讓開位子,菊花輕輕地把娘按回座位。娘在水晶洞里練嗓門,但光看見她扯嗓子,聲音卻是汩汩如泉。
飛機像只大鳥,努力地飛出了山洞,對準跑道而下。
“娘,到了,到大上海了!”
娘的眼珠子突然不動了,呆看著女兒。
娘的眸子好一陣回轉過來,“到了,這么快?”娘一只手使干凈的手帕擦了擦臉和嘴,揩了揩她那稀疏的眉毛,然后咂咂口,像吃了一頓大餐,一張臉卻漲得通紅。
菊花石鏡框落地,我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又加一個雙手合十。我望著菊花和娘兩個人安全落地,忽然想起:“當你老了,頭發花白,睡意沉沉…… ”
出航空樓的扶梯上,娘和菊花并排站著,娘把那鏡框子緊緊捂在身上。上海我已不生疏了,我急匆匆地穿過南京路往朋友所在之處朵云軒走去。
菊花她們則稍事休息,先把自己安頓下來。她們帶來的是一尊菊花魂,不可多得,世上少有。如今菊花娘兒倆又把它的姿影帶到上海,一座菊園上面飛來了十幾只乳白色的吐須菊花,連帶著它們青幽幽的石材。
六
自然,我是輕車熟路,先一步到達朵云軒,朋友老季頭很高興我能夠赴約,幫助他搞好這場名石拍賣。其實,我只是他請來的幾位托兒中的一員,舉著牌子應價,把價位盡量抬高。吃午飯時,我順便談及了和老鄉飛機上相遇的故事。老季不斷地發出趣問,他取下那副金絲眼鏡去揉眼晴:“早先你并不認識菊花娘兒倆?”
“她娘兒倆住淮川,我在白沙,幾十公里的距離,哪能認得。”我應道。
老季頭戴上眼鏡后卻又是一副正經樣兒,眼睛藏在鏡架后面。他那樣子令我都有些捉摸不定。“淮川街上有幾家經營名石、奇石的?”他問。
我說:“我平素很少去淮川,哪能知道有幾家店。”
“這就對了,你這次來算是幫我也算是幫她倆,朋友,這就對了。”
一個多小時后,接待室通報:“來了,來了,來了貴客,一老一少。”工作人員朝古色古香的中廳傳話:“季頭,有人來談拍石之事了。”
既然是老少同來,又是女性,一定是菊花娘兒倆,我當即要求回避一下。“也好。”他說,“既認識,可先回避一下,免得人家懷疑。”我連忙去了隔壁小廳。
一應妥當后,季先生向外呼道:“請進。”一看是位老太婆打頭陣,他連忙離座,指著太師椅讓老人家坐下。菊花娘道:“先生,莫太客氣了。”又指指菊花,菊花沒坐,只是將娘所帶的大幅照片從袋中掏出。當那鏡框子翻轉過來時,突見光影道道,朵朵菊影妖嬈。
“哎呀呀!”老季頭的幾位弟子同時發出一片贊嘆。展示廳內強弱不同的光恰到好處,滿屋菊香,葉攀廳壁。但見照片中十幾朵菊花大小不一,長菊花昂首于天,小菊花似蝴蝶簇擁其間,墨盆似的泥石似丹青所布,黑白相濟,詩意盎然。
季頭回首對菊花妹子說:“不知是家傳還是在外采購而回?”
菊花娘搶著說道:“當然是家傳的啰。”
菊花卻說:“先生,咱家傳的菊花石有沒有點不同氣勢?”
季頭說:“從表面上看,可算此次的上乘之作,不過還得憑實物定論,比如說妹子所持之石,出自淮川,是在河床流經的洞中掘出,這樣的出產地,材質也就不同了。它本身牽涉到脆和韌的比照。”
我夾在隔壁小廳內,耳朵豎著,話不曾聽差,思忖道,那當然就要看實物如何了。
菊花是不是心里有底了,季頭從外表看起來是位鑒石的專家,但他能舉一反三嗎?菊花妹子的菊花石其實別有洞天咧,他能評述出來嗎?他若真能評出來,菊花妹子便會參與季頭的名石拍賣。
七
菊花爹臨去世時,用指頭在菊花掌上寫了三個字:背,藏,花。這個秘密只有她知道,爹爹像是給了菊花石的無字天書。
季頭把眼鏡摘了下來,重新打量起菊花。菊花笑著,透著一股靈氣兒,叫你無法小看于她,也無法將話題推進。
大半天過去,我囚于小廳內,想言之,又不得而言,煎熬一般。
好了,他們就這樣遮掩地扯開了話題。菊花不厭其煩地把菊花石介紹了一遍。季頭又不斷地插話,不知不覺到了晚飯時間。菊花娘茶水都喝了五六遍了,朵云軒的小廁所都被她包了。最后一次是娘在廁所門口喊道:“死鬼,中飯還沒吃咧!”季頭一聽趕緊提議,外邊有餐館,這就去。這一句話倒提醒了我,我從小廳側門而出,走在了前面。我在廣場美食角先行買了兩大碗面。菊花說:“不好意思呢,知道你就躲在側廳。”菊花娘揮手說:“還講什么客氣,吃吧。”便坐在那里吃了起來。
上海小籠包是有名的,我欲再買一籠。菊花擺手。菊花娘卻說來個把嘗嘗。“一兩四個,兩個半兩,好吧,就給阿婆來半兩。”店主笑著答應。
菊花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好在季頭沒來,娘這樣怕要逗人笑話咧。菊花想起菊花石鏡框暫時放在他處。季頭一連說出三個“好”字,不去陪也好,正好我要獨自審視一番。
菊花饒有心思地跟著娘走出朵云軒,她們在燈光之下朝廣場美食點而去,原是想先找個吃面的地方。當然,雙方都得冷靜一下,吃完東西事情總還得有個結果。
等她們走遠后,我又鉆進小廳,樣子實在有點難堪。我后來問季頭,我這成了什么?
“成了什么?”季頭反問。
“成了蔣干偷書了,偷聽和偷字差不多。當然,我想菊花娘兒倆是知道我的用意,不存在那一偷的。
“我說老季啊,實拍價告訴她又如何?”我問。
季頭苦笑了一下,看來菊花石是妹子當家的,偏偏人家不愿意露怯,討個好價,搞得我價都不好開了。我也不知道這菊花石的實價,所以我只有單獨去找她們了,聽聽她們的口氣。但凡遇到這種場面,我得露面了,誰叫我是她們家鄉人咧。
順著燈光尋去,朵云軒到這邊來也有半里多路,燈光映襯。餐畢,看得到他們幾個人正在廣場橋邊上、湖邊上望著那湖水,湖水很清,清得看得見月,清得能看見人的靈魂,樹的倒影,湖水會帶出靈氣,湖水也會顯出人的欲念。只聽菊花娘發出聲來,甕聲甕氣地那么叫著:“他們是這大城市倒騰這名石買賣的大東家嗎,出價低了可不行。”
菊花說:“娘,你說什么價合適呢?”
“起碼要個七八十萬吧。”不一會兒,菊花娘又伸了下舌頭,“只怕賣不了那個價。”
菊花講:“您是不太清楚這頭等菊花石的行情,菊花石超過八朵在一塊石上,每朵十萬,我們是十五朵稱圃,行底線價起碼是三百萬的一半。”
乖乖,我靠近她們倆,一根燈竿遮住了我這吃驚的人。風兒輕刮,那個最低價我是聽得清楚了。我輕輕地變成一陣風,由燈柱下溜出,由湖邊又飄回朵云軒,我說:“季頭,實價告訴你吧,一百五十萬。”只聽見我吐出那個價,季頭說:“內行,這個價高也不高,看你怎么弄?”
菊花娘以為這個底價是夢囈,屬于湖邊夢囈。待菊花娘倆回來,菊花妹子終于向季先生又開出出手價一百六十八萬。本來我是要露形的,這種局面也可能是老天爺的安排,一聲門響,我又進了那個小廳。
季頭想,這等事想也急不了,一是接下家主子還得再等等,二是有待菊花從家鄉把這菊花石實物轉來,如果實物真的如愿,價格可以抬高一些。季頭的想法給我透露了一下,若接單可達此價,一切都靠實力說話。但是菊花妹子的出價若還要高的話,這就要扭盤了。再說,你要她先把實物背來,來了又不愿出那個價,路途甚遠,豈不害了人家。何況人家也想到了雞飛蛋打的事,這個妹子精明著呢。
八
這次上海之行白跑了一趟嗎?菊花不是那樣看的,說這不能完全算白跑,對于菊花石的行情價,人們還有個認識過程。如今首屈一指的壽山石出在福建,乾隆皇帝的鏈章就是此石雕刻,乾隆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現在僧多粥少了,它的流通就如沙灘上行船,劃不動了。青田石出在浙江,如今也還尋得著,尤其是文人、學士所用的大量閑章在文玩市場也可見到。但是,這兩種名石都得用功用腦,不雕不成器,唯菊花石得道天然。但又好比金剛鉆的形成,不知多少年月,多少時光煉就而成,打開得見,花自抖艷。所以菊花說不急,何必在一時呢,再等一段時間也是天助自然的事。
我說,難得你這樣想得通,作為我來講畢竟沒起什么壞作用。打了電話,我說老鄉來送老鄉了。我摸清了菊花妹不愿低價拋菊花石的真實想法,夸她做得對。老季啊老季,還是不要在我小老鄉脖子上架刀吧!菊花妹不挨宰我心里也便舒坦得多。
我和菊花娘兒倆在高鐵站分的手,并答應以后保持來往。不過,在后來的日子里,倒是菊花妹主動些。在上海躲著她倆,我總認為自己好像做錯了一件什么事一樣。
以后,她還專門來過我所在的省城一次。那一次,她還帶上了長有三朵菊花的筆筒鄭重交與我。書房內,梅的筆洗,蘭的端硯,竹的筆架,加上菊花石、房中文玩、書卷。我想,我所交的這個女朋友真還是有情有義的,填補了我內心的一種遺憾。
后來,我卻有點疏于聯系了,除了節假日有電話問候,其他時候無聲無息。是她的原因嗎,細想不全是。是我自己戴了草帽尋草帽,你的帽兒就在頭上。這下輪著我不安了,莫不是人年紀越大,有些謎團就越想搞清,吊在身上總是個累贅。我終于選定一個時日,往菊花所在的縣城而去。
菊花說過,她在縣城嗣同街開了一間銷售菊花石的門店,以本鄉產品為主。我躬問賣主,請問菊花姑娘在嗎?
人家反問:“你是誰呀?” 那中年漢子則用一張隔夜面孔打量著我。
菊花的回避,加上我未事先告知,沒見到她本人那是自然的了。但她的門店我還是見到了。這個奇石之店裝飾雅致、有靈性,正中的是鎮店之寶——菊花石形似花屏,約半人來高。當時,我就想看她的鎮家之寶的。大小十五朵白菊分布有方,菊的花須、花瓣與展示的照片無誤。但這一審美場景還可以從石的韌性出發,更帶來石菊花經歷的歷史歲月的洗禮。菊花石下部左側一菊花碩大,頂起半邊天來。上邊是幾朵銀菊賽月,與日月爭輝。下方,小菊似白蝴蝶翩翩飛舞,穿繞菊間,魂飛蝶舞。而背面屬于隱景,細看再三,那銀鉤白菊才會浮現,這就是菊花的秘密,勾起人無限聯想。當然,它是待售的。
遠看,其他的菊花石如別致的山峰,近觀那些出水之物還似身在水中,它們通體油光,或七八朵,或單朵如盆。小的也是好幾朵,菊須如蝦須,拱起半座橋,盡情張揚向上。墻上,我忽然發現了菊花妹子的照片,她立在眾多的菊花石之中,身上一件淺綠色短衫,石配人,她倒是越發動人。
古時,文征明留在蘇州的留園,樓臺亭閣,別具一格,特別是那一棵樹半邊而空,能擠進兩人,頂上卻還是綠枝成蔭,半殘反而超過了全枝。石菊花秉性正是如此,一剖一解,晶瑩自現,出水石君,優柔成仙。
我站在那花屏面前,眼前忽地模糊,面前出現五柳先生的身影。喲,陶淵明居士,我這廂有禮了。施禮收袖時,忽地一下,我清醒過來。嚯,是菊花,菊花女,你到底人在何處呀?
面對那守門漢子,我把曾經去云南討要的那塊奇石拿出來。這是跟淮川菊花石有一比的小菊花石,我捧起柜上的那面圓形鏡子,放在奇石之后。白晝的太陽,夜空的星星,兩面正反的畫景映襯。我不敢多問菊花石背后藏花的玄機,倒是人家漢子看出實情來。他說,那一夜是月夜,菊花要我把那菊花石搬到月下,約等了片刻工夫,月光正映在菊花石后背,慢慢地,天上那一輪圓月跌落在凹處,凹處內看見好幾朵菊花兒隨月而移,花影重疊,月光菊樣。
我說奇了,莫不是月光恰到好處,要不然我在菊花照片面前這么入迷。
漢子轉而為笑,只是把這菊花開背后的事只跟菊花講了。至于她如今忙啥,漢子支去吾吾地告訴了我,她是在家侍候病了的娘。
九
因此,我就不能這樣輕易回去了。當晚,我就在她們縣招待所住下了,我不信會打不通菊花妹的手機。約晚上十時許,還是無人作答,我又打了十幾遍,正當準備放棄之時,“是你嗎,還沒有返程?”菊花妹終于回電話了。
我說:“你這個電話我都快打爆了。”
她說明天一早就來接我。第二日不巧是個雨天,我站在縣招待所門口等她。
抬起頭來,只見有把油紙雨傘迎面而來。對于這種老式雨傘,我是懷念的。不是因為它舊,也不是因為它便于收藏,而在于它有一種詩情畫意油然而生。想想看,有多少文人墨客曾被它迷惑過。普通百姓用它,毛澤東主席當年去安源的那幅畫,雙肩背的也是它——一把油紙傘。它舊嗎,舊得有桐油香,舊得有那么一股韻味。
菊花來接我,我不免心動。舉一把絳紅色的油紙傘倘佯于街上。人行道上,眾傘斗艷,各色布傘紅、黃、藍、紫從我身邊飄過,但是,眼光掃在菊花妹那把傘上的卻為數不少。
菊花說,等急了吧?這是娘保存的老紙傘,她有她的用意。這么多年來,除了菊花石,再就是她的這把舊雨傘了。這把舊紙傘,你看看頂尖是木頭,小小圓形木頭下壓著一塊加厚的油布,再就是篾片上的布,竹篾片一根根穿在其中,緊要處是閉合的小竹拴,打開就是那一身的絳紅色衣裳,一朵黃菊花開在其上。
菊花妹細數起來,數年來,這把傘由大紅變為絳紅,那種絳紅的半透明狀,還有一種暗暗的咖啡樣。菊花并不是我有心而作,那年,娘托人到鄉鎮去,弄了一斤桐油,用來修繕紙傘,是我不小心扯破了一條口子。我把厚黃布浸上桐油,干后用剪子剪成一朵大菊花,熨熨貼貼地補上去。
雨打在傘上,嘭嘭嘭地響。我和菊花妹踩著那鼓點子登上人行天橋。那時,我發現橋面怎么就我們兩個人了。只聞雨越敲越猛,水越踩越深,行至橋中段,我們停了下來,雨滴穿過紅紙傘斜撲在身后,只覺雨意沁背。雨水中,菊花開得更加張揚了,在傘上任風吹雨打,仍昂首而立。
橋下行人的步伐全部慢了下來,那些持傘者移動在雨點的紛紛揚揚中,菊花妹笑著把那把紅傘獨自撐高,搖搖晃晃,奪人眼目。
“菊花,菊花!”我忍不住喊了起來,菊花女回過頭來,迎接我的是十五朵菊花下面的一張迎客笑臉。
我不由得伸出手來,去捉她的手。菊花妹慌忙地回應,她那手似一團絲綢,光滑、柔軟。我捉住了便不想松開,這是一只未干過農活兒的手。我幫她撐傘,傘面上十五朵菊花,陪著我們緩緩而行。她傘上的菊花迎接著我這名外地客,搖搖曳曳地開在淮川的雨天之下。
步行街有些像夢境一樣,兩旁綠樹成蔭,雨滴似珍珠打在葉尖上。服裝店、鞋帽店、工藝品店,裝修大都有點雅致,小吃、名肴店相對而立,街中有客之憑欄,亭臺假山,流水潺潺。
菊花石,菊花石,菊花石還真是藝壓群芳。
雨停了,清新空氣四處撲鼻。菊花講:“我們再去欣賞一下吧。”
收好傘,我們徑直朝她的商店而去,街上從頭到尾都沒見到什么大菊花石。哦,獨有那菊花石領頭,菊花石是她的鎮店之寶,威震一方了。
十
沒有回招待所,菊花領我去她家拜訪她娘。走過正街,拐進巷口,走過玻璃拉門,在那正中臺案之上有一幅菊花石國畫。菊花妹說,這是名畫家柯夫子的筆墨,傳說是出產于淮川的第一尊十九朵的菊花譜,然其造型古樸、莊重。
我環顧左右,有沙發我又不敢坐下。菊花妹自己往里房走去,我動了兩步又不想停住。其實房子有些大,到里房也有十幾步距離。我有些膽怯了,對面顫顫巍巍地走來了菊花的老娘親。老人家笑嘻嘻地接過傘去,到窗邊抖掉水珠,讓它開放在陽臺上。她又指點著菊花去泡茶。龍井芽兒在水中起舞,東蕩西飄。菊花娘說:“當初在飛機上喝你的茶,那味道猶如橄欖,現在還余味未盡。”
我笑回:“老人家過獎了。”卻有些奇怪,當初菊花要去滬上替菊花石拍個好價,緣由是替娘買房子,因為她的住所太舊了,怎么現在變了哩,一看就知道是套新房。
菊花妹將茶杯遞給我,臉上洋溢著春色。我的疑惑還是被嘴快的菊花娘揭穿,告訴你吧,你要早來那就看到我的燕子窩了。這房子是菊花湊錢購的,我那舊房作價賣了。興許是高興過頭了,搬進來后就病倒了,菊花妹子整整照顧我一個星期,現在好多了,人的精神又上來了。菊花娘加了一句,你喝茶呀。哎,菊花妹子難嘍。說著,菊花娘便提著籃子出去買菜了,囑咐我一定吃了飯再走。
菊花娘走后,菊花領著我穿過一條短短的走廊,開了那最里面的門,來到了一個臥室,那大床顫顫悠悠的,使人產生一種強烈的占有感。于是我不得不自行停下,菊花妹卻自顧自地走向里間。
她當時是那樣地回首于我,自己脫下了那件外套。她這動作并沒有避開我。我只是自己心兒吃緊,怦怦、咚咚,似有兔子從懷中躥出。我不忍放出,眼看著她要往那大片綠草如茵的地方奔去。我奔過去抱住菊花的肩。她一下僵硬起來,我想給她一點溫暖,我將我的嘴唇貼近她的臉頰,她蜷縮在我懷里。我的手慢慢伸出,摸到了她的乳房。可能是太急促,她的乳房像氣球,一起一伏。她好一陣喘不過氣來,停住,沉默。忽地,她又推開我,自言自語:“這是不是太倉促了。”
我們像兩雙鞋子一樣面對面地坐在床上。她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我們身邊,其實在上海,在朵云軒你就默默無言地護衛著我們,你那幾聲細細的咳嗽從小廳轉出,我就聽出是你了,你就躲在朵云軒隔壁房內。
“難怪,難怪,我真對不起你們,沒幫到什么大忙。”
“你只能那樣,兩頭顧著,也免得叫你朋友季老板難堪。”菊花自己先穿上衣裳,我也坐起來,菊花妹又給我講起她娘的故事。
記得那是幾年前一個禮拜天的清晨,蜷縮在店里床上的我,極不情愿地拿起話筒,自言自語:“誰呀,這么早就吵人。”那時宅電中并沒有來電顯示,所以,第一次摸不清是誰。
“菊花,起來了嗎?你老娘睡不著呀!哎,傷腦筋。”緊接著是娘的感嘆。
“是娘呀,有什么要跟女兒講?”
“窩,我的燕子窩要拆了,看我們往哪里搬噢。”
其實這是個老問題了。幾年來,說拆也沒見拆下一片瓦,拆倒一堵墻。于是我像平常一樣想勸著娘:“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娘在那頭就有點生氣了:“甩什么文哪?”咯噠一聲,娘放下了電話。
床上錄音機又響起了《當你老了》這首歌。
當你老了,頭發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爐邊,取下這本書慢慢讀著,
追夢當年的眼,你那柔美的神采與深幽的暈影。
多少人愛過你曇花一現的身影,
愛過你的美貌,以虛偽或真情,
唯獨一人曾愛你那朝圣者的心,
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在爐罩邊低眉彎腰,
憂戚沉思,喃喃而語,
愛情是怎樣逝去,又怎樣步上群山,
怎樣在繁星之間藏起了臉。
不過,在《當你老了》這首詩中, 巴特勒·葉芝是寫來思戀自己愛人的,從年輕到慢慢老年的光景。他一八六五年六月十三日出生于都柏林,是一位著名詩人。而我呢,拿這首詩來思念自己的老娘,當她人老了時,究竟會發生些什么呢。
十一
記得有一次,我出差回來,當我推開那扇鐵灰門時,大姐也在娘屋里,大姐的嘴里囁嚅著,像含了一顆棗核兒,嘟嘟囔囔沒說出話來,只是默默地要我坐下。
我習慣性地喊起:“娘,娘,我回來了。”滿以為她老人家聽到我的叫聲會回答的,可是只聞滴答滴答的鐘聲,卻不見娘的回音。我急匆匆地闖進娘的臥室,凳子、桌邊、床都空空的。屋子里的空氣有些異常,一種不安的感覺迅即襲來,我只覺一下子天暈地轉,好像到達了另一個世界,風吹窗欞。“娘,娘,您老人家千萬莫嚇我喲。”我十幾年來都難忘那一夜的情景……
“不嚇你,我在這里!”娘爽朗的笑聲從門背后傳出。娘離開那個墻角,“看,看我的菊花妹子瘦了沒有。”
我抑制不住的淚水貼腮而流:“娘,娘,您怎么還是這樣愛逗笑呢!”
站在一旁的大姐終于開口了:“來,菊花妹,娘給你做了豬肚子燉墨魚。”
我知道這是娘的意思,泡發墨魚時得有耐心,豬肚子洗干凈,在木炭火上細細地燉,娘的叨念都在那燉的過程里了。
電話打斷了菊花的回憶。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娘又往店里來了電話。幾十年了,她想讓房子換個主,公家暫時不拆,我自己先搬,話語中藏有一種滄桑。
“搬家?娘,往哪里搬?”這決定,雖出乎菊花意料,但也猜不出娘是一時之念,還是長期的想法。
“該往哪里搬就往哪里搬。”娘擲出這么一句,叫菊花十分納悶。
為了娘搬房子的事兒,菊花也往有關部門跑過,她知道娘的房子是自己家的,是老式兩室一廳。娘早先曾是縣城綢布商店的售貨員,這個門店先前是祖父的。解放后,祖父把它繳了公,她因此分得了這么一套房子。
祖父因病去世后,作為女兒的老大把房子繼承下來,父親百年后,娘堅持把幾個孩子帶大。孩子都長大了,房子卻沒有大,大家漸漸感覺到這房子的窄小和局促了。后來,菊花以老爸的菊花石為起本,開起了小店。為了菊花石的安全,菊花住在店里,大姐住在大姐夫家,二姐成家住在鄰鄉,老娘住在老房子。可不知怎么回事,年紀越大,娘反倒越想得開,自己要把自己的窩先端了。
娘的退休工資千余塊錢,那時又都在搞房改,要求住戶們以掏錢內部價買房,使那過去的老兩室一廳取得的房產證,需在規定時日內辦完。但娘不屬于這個規定中的人,這房子本身是她的,要論起來,那個綢布商店的門面都是屬于她的。不過,那是解放前的事,解放后則另當別論了。
娘為此跑了那么一次后,再也不提這個事了。房子是你的這沒話說,但你沒有房產證,房產部門只管新中國成立后的事,你要住你住,房產部門還沒碰到過你這樣的住戶,這也是娘要搬家的原因。
接到娘生變故的電話的第三天,菊花風風火火地趕到目的地一看,娘正忙著搬家。老房子樓前幾輛大板車正等著裝舊家具。進樓,娘正在給東西打包,大姐正在清理東西。那些幫助搬家的民工倒也積極,咿呀、咿呀地抬柜子。大姐看到菊花后,喊了聲菊花。娘抬頭:“哦,菊花回來了,好,你先歇著吧。”菊花哪能歇,便搬起了東西,兩手端起臉盆架。菊花說里面還可以放些東西。娘說把我那些筆墨紙張,還有那胡琴也帶上吧。
菊花問娘搬到哪里去?
娘不作聲,跟菊花打啞謎,只顧自己往頭里走。就這樣搬家的一行真還有點陣勢,菊花跟在后面,心里像打鼓,鼓搗來鼓搗去,搬家連個像樣的車都沒有。到了,也就半里左右,民工們把東西抬上四樓。完畢,娘拿出三百元給其中的一位民工,那民工高低只接了二百。他說工人、農民本是一家噢。娘笑了笑:“真對不住你們啰。”
吃晚飯的時候,我把娘請進樓下小餐館,點了兩個好菜。我說想不到娘要賣掉舊房,租房住。她吃了一口菜,說:“不好嗎,這房子又沒有房產證,總要給它找個出路才行,賣個三十多萬塊錢,我落下錢,以后你有錢再湊一點,這樣就可以買一套好一些的商品房。當時我就講,“娘,可是,你賣的是多年的窩呀。”
娘不作聲了,只見她眼角漸漸濕潤,眼珠子像埋在泉中,炒肉片的那紅辣椒真還是有那么種辣味兒,辣得口里發出嗦嗦的聲音。
娘放下筷子說,你姐姐她們都有家有口,不要霸蠻拿錢,賣舊房是沒辦法的辦法。我不知道大姐是怎么想的,但也不至于做攤販幾年來拿不出錢,我感覺到娘是不是對大姐一家有些偏愛。
娘在老家生活倒也節儉,如果來個按揭款,菊花也可以拿些錢來。但菊花的眼光要看得遠些,菊花要把店開到省城去。娘,當女兒的當然要管,她不積極一點,這或許會在姐姐那里成為一個結,“爹給了你一個值錢的菊花石嘛。”
菊花掏出帶回的兩萬元錢說:“娘,這里先幫您做租房的租金吧,以后我再拿些錢來。”
娘沒接錢,菊花把它塞在娘手上,娘那青筋暴露的手有些發抖。
這以后的兩年里,娘說,樹挪死,人挪活。娘告訴菊花說:“菊花,住在出租房里還可以,以前住一樓,現在住四樓,空氣好,視野也開闊多了,不錯,我老了以后還有看頭。”
十二
娘正站在路口上發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說是你二姐回來了,你都沒看出來嗎。她回來吃一頓飯當天就趕回去了。她的老公病重哩,趕回去要照顧你二姐夫。聽她說是嚴重的胃潰瘍,開刀要割去三分之二的胃,總共花銷得十幾萬,到這里來借我賣舊房子的錢,說是以后再還。前面傳來班車的鳴叫聲,路轉彎了,二姐探出頭來跟娘說再見,她有些驚喜菊花妹也來了,汽車擺著屁股和她倆再見。
菊花出神地瞅著娘的臉。她的臉偏小,腦袋頂上的白發已經稀疏,四周的頭發卻還密厚,兩簇眉毛粗重,深眼窩兒,端正的高鼻梁,小而端莊的嘴唇兒,整體說來,是一張瓜子臉吧。娘病了一場后,看上去依然精神,頭發梳得溜光,穿的是十幾年前的藍旗袍,白發上、耳朵旁扎了個她年輕時候就喜歡的玉蝴蝶。
菊花總是覺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對了,爹雖沒托什么夢,但是他的魂靈肯定是跟著回來的。假若他是活著的,那么姐姐們是不會歡迎的,因為父親心里藏著一個大砝碼,如果他不走,那個砝碼肯定要礙事的;走了,那個砝碼便煙消云散、沉積于泥土中了。這樣一想,菊花記起在上海參加菊花石拍賣的事兒,她自己也曾失眠過,雙眼紅絲累累。她說是要感謝我,暗中保護著她們,正是這樣,娘也坐著飛機兜了那么一圈。菊花是跟著她父親的魂兒走回來的,付出行動,背著娘湊錢,把商品房買回來。
菊花娘是那樣地數落著菊花,誰知道你那幾天忙什么,真是忙呀,先是陪著要我到你大姐那里住幾日,后你又來接我時,聲音打著顫:“娘,我們回去,回新家。”
娘硬是有點摸不著頭腦,回新家,回新家,跟著菊花登上電梯直上九重天。剛剛爬上去好像聽見了呼呼聲,哦,是長長的走廊里兩扇窗子對開著,空氣呼呼的對流聲。大姐在她們背后呀的一聲。娘回頭一瞄,死鬼咧,接著是笑得嘴巴有些變形。然而菊花這一切都是先斬后奏的,如果要跟娘先講了肯定是辦不成的。老人嘛,總是想著自己的兒女,雖然菊花不是自己親生,自己老妹的女兒又有哪門子不親呢。
不久,娘因喜而病,那一夜是緊張地度過的。娘一頭虛汗地癱在床上,飯不吃,水不喝,就那樣同床較勁。大家只得把她抬進醫院,住幾天后,娘又從那個門走出。娘朝醫院大樓說再見,電梯一坎一坎地從她腳下滑過,一梯比一梯低,又一坎一坎地平安到達地面。
而后幾天發生的事兒,像是老天醒過來了,賜預喜訊,上海拍賣行季頭來了電話,同意看貨付款,拍賣款項嘛,各讓一點,一切公正進行。這一切又好像是那個夜間發生的,那么,是什么促使菊花娘走上那一步的呢?菊花娘頭一天把那個包裝菊花石的湘繡袋找出來。她抓著袋子上的荷花親吻,像是吻菊花的爹。當他躺在她懷里時,娘那張嘴越貼越緊,一下子她竟默默無言了。菊花妹說,爹在娘身上回光返照了,菊花喊她,娘就那樣子一動不動。菊花拼命地喊娘,娘半天才回應:“娘沒有死咧。”
娘說她怕的是菊花抬高價,不想出手那菊花石,又白跑一趟。娘說,是菊花湊錢買了房,這個錢她是不容易賺來的。菊花石能救人,不識貨的人卻難以救動,上海朵云軒那季老板,我看出是他又一次耍我們。
菊花說:“娘的擔心也在理兒,但此次不能說他無誠心,長途跋涉,貨送到面前,價碼都心中有數,他的生意是長期的,更重要的是有他的朋友在。”菊花娘聽著,兩行老淚垂掛于臉頰,“只好這樣,只好這樣了。”
菊花妹子趕緊收拾一下,準備起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