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樣的靈魂

齊敬婷

“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我以為，寶玉所說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對于黛玉而言，是再合適不過了。

大觀園中一眾奇女子，各有其品格。說到黛玉的時候，免不了在心底會冒出寶釵來比較一番。那“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橫翠”的寶姑娘，在千紅一窟中，別是一番穩(wěn)重之風(fēng)，然而又不同于探春的機敏剛烈，總讓我免不了想到“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然而，這并不是對她的貶斥，只是她的言行似乎顯得不合年齡，倒像是《源氏物語》中末摘花鼻尖上的那一點紅，掩蓋了她的本色。其中有一段讓我很喜歡：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中出了《葬花吟》這一絕唱，同時也上演了寶釵戲蝶這一出戲。我以為，那幾十個字寫出來的不只是寶釵的戲蝶游戲，更是那壓抑許久的小女兒心性，流露出她的真性情，可不是正應(yīng)了那只花瓶簽：任是無情也動人。

“弱之勝強，柔之勝剛。”不能不說黛玉給我的是另外一種水樣的靈魂觸動。

水至柔。你能說黛玉不是那至柔若水的女子嗎？“花魂點點無情緒，鳥夢癡癡何處驚。”連宿鳥棲鴉都不忍聽其哭聲，世人又怎能抵擋得了那盈盈淚珠？莫說“眼因多流淚水而愈益清明”了，倒是心都讓淚水給融化了。所以產(chǎn)生“今年的淚倒比去年顯得少些了”的幻覺，殊不知是這水做的骨肉已然在消失了。這人世間的感情就像金角大王偷得的那個玉凈瓶，讓人不知不覺、心甘情愿地融化在一片癡情中。

王安石在《字說》中論坡乃土之皮，蘇軾譏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我以為字雖不能這樣解，但水確是有骨的。江本勝《水知道答案》里，那或美好或丑陋的水結(jié)晶圖片就是明證。那么黛玉的水結(jié)晶應(yīng)該是棱角分明吧，在愛情路上，因為其質(zhì)堅，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所以才會為“金玉良緣”和麒麟飾物爭風(fēng)吃醋，往往因此而誤會寶玉。“看官，你道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如此看來，卻都是多生了枝葉，將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了。”顰兒一張利嘴，往往揪住細節(jié)就不放，再也不是饒人的，說得看官都急死了，那寶玉更是捶胸頓足，千言萬語說不出頭緒。水之骨以結(jié)晶的形式來表示自己的存在，黛玉以求近之心生出的煩惱通過眼淚和不饒人的話表達出來，用以表明自己的不容忽視，莫不是她的衷心。

水善變。所以時而嬉笑如常，時而賭氣不理，時而故意冷淡，莫不是黛玉小性子的表現(xiàn)。這樣的心性，這樣的情感，這樣的環(huán)境，對于黛玉莫不是一種巨大的考驗。然而，沒有人懂得這種變化，終是讓人不能持久的悲兆。妙玉聽出了她的琴聲——“如何忽作變徵之音！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一句“恐不能持久”便揭示了黛玉的命運。

水至清則無魚。因此，妙玉的讖語也一樣適用于黛玉。在我看來，這兩個人其實是一個人的兩面，一面是面對紅塵中千絲萬縷的因果選擇性逃避的妙玉，一面是面對感情矢志不渝又小心翼翼維系的痛苦化身黛玉。所以“好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兩個人都免不了以悲劇收場。正如倉央嘉措所說：我從紅塵中率先早退，你卻在因果之間遲到。冰心《繁星》里說：生離，是朦朧的月日；死別，是憔悴的落花。“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那水一樣的生命，水一樣的個性，水一樣的靈魂……且把她看作是水流入看官的生命之河吧。

（作者單位：邢臺市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