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蒙

坐牢15年后,周遠拿回了自己的清白。但清白并不是他失去的全部,他的人生,他的家 庭已經面目全非。母親為了他上訪20年,期問罹忠肺癌。父親在他服刑時去世。 周 遠走出了牢獄,禁錮卻從未消失。他麻木、消沉,與社會脫節,生活單調。他與親人關系 緊張,和母親尤其爭吵不斷。 周遠曾有各種人生的可能性,譬如穩定工作、結婚生子, 現在都已不復存在。一紙判決書把清白歸還給周遠,但他失去的更多東西,無法補償。
1.2017年11月30日,新疆高院伊犁州分院 宣判周遠無罪。周遠站在被告席上,盯著庭 長。他擬好了要說的,“這不算什么公正,我 也不感謝你。這個案子是不是我做的,每個 人心里都很清楚。”但沒說出口。他還想,如 果有道歉,他會拒絕。但也沒有得到道歉。
李璧貞落了淚,但激動很陜被憤怒淹沒。 宣判結束后,她毫不避諱地沖庭長發火——
“就在這里,我兒子被判過死緩、判過無 期、改判過15年有期徒刑,現在又判無罪。你 們把法律當什么?擦屁股紙嗎?”
1997年5月17日,27歲的周遠在家中被 捕。新疆伊寧市發生一系列女性被傷害下體 事件,他被指控犯罪,入獄15年,罪名是“故 意傷害”和“強制猥褻婦女”。
李璧貞為兒子上訪20年,在她的推動 下,該案在終審后又經歷了兩次再審。2011 年第一次再審改判為15年,第二次再審宣判 無罪。期間,丈夫去世,她得了肺癌。
我在伊寧見到李璧貞。言語中,她急需 得到認可,反復問我,“像我這樣的媽媽,在 中國也可能是第一了。是不是啊?是不是 ???你說是不是啊?”
我們談話時,周遠一直在廚房和餐廳干 活,洗碗、擦桌子、收拾凳子。還給我倒了杯 水,數次請我喝水、吃水果。有兩次,他坐在 李璧貞旁邊聽她講話,但都不過一兩分鐘, 便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飯,李璧貞滔滔不絕講著上訪 的艱辛。周遠一直沉默吃飯,幾次試圖打斷, 終于說出一句,“冤不分大小,都冤,你要關 心民間疾苦?!焙髞磉€是被母親壓倒性的大 嗓門和氣勢堵回去了。他臉色不郁,不滿意 母親絮絮叨叨地“賣慘”。他對記者說,“中 國的偉大母親太多了,這是種悲哀。”李璧 貞把這句話當成兒子不承認自己功勞的證 據,“沒有我,你現在還是勞改犯!”
李璧貞的左小腿時常莫名疼痛——腿 在上訪時曾摔斷過,一直沒好全。周遠說這 是睡出來的,她氣不打一處來,“你就是希望 我快點兒死,我算看出來了?!薄澳悻F在倒成 了我的男人、我的爹、我的公公!”
在母親的批判來臨前,周遠就已經端著 碗到客廳沙發去吃,此時卻走了回來,在餐 桌上放下碗,“你永遠都是強調自己對,別人 錯!你就撒謊吧!撒謊!”
一句話,驟然引爆了李璧貞。她站起身, 抄起面前的紙杯摜向周遠,仍嫌不足,又伸 手夠到稍遠處的另一個紙杯,扔了出去。周 遠沒躲,被兩杯水潑中,滿身茶葉和水漬。李 璧貞嘁道,“對!我就是撒謊!我去上訪也 是撒謊,我的兒子本來就是個流氓!”說著 又把周遠的碗摔在他腳下。
我拉著李璧貞,周遠轉身走開,一會兒 拿了抹布來擦桌子,一邊還固執地說,“就應 該拿攝像機把你錄下來。摔碗對嗎?摔碗對 嗎?”李璧貞氣急了,還想再拿碗砸他,被 我按住了。
周遠決定盡早離開李璧貞。他對我說, “我照顧她,她死了我也成老頭了,我再出去 干?這是互相耗嘛,必須犧牲一個,要不大 家都是死路一條。必須認識到兩個人就是不 能在一塊,必須分開?!?/p>
正說著,李璧貞從房間里出來,提起周遠 說的那些混賬話。這次是周遠被引爆,“你這 樣有意思嘛!你說完了我還要跟人家解釋, 你到底想干啥?你到底想干啥?這個老東西 就是啊,總是說過分的話,斷章取義!”李璧 貞被另一個記者拉回房間,周遠憤憤地轉身 穿上鞋出去了,房間里不斷傳來李璧貞憤怒 的聲音。過了兩分鐘周遠回來,一身煙味。
晚上吃飯時,母子倆又和好了。李璧貞 聯系了另一個老家的女孩子,準備介紹給周 遠。兩人頭碰頭,看她和女孩的聊天記錄。 李璧貞難得低聲說話,“你看,你一對我態度 好,我心里馬上就暖了。恨是恨啊,你那樣對 我,但你畢竟是我的兒子?!?/p>
2.2012年冬天,出獄半年的周遠去伊寧找 一個女孩。15年前,她曾提出要和他結婚。
去找她那天,周遠做好了各種心理準 備,包括對方已經成家。天氣晴冷,周遠憑著 記憶尋到原來的地址,可是整個小區完全變 了樣,他什么也沒有找到。
周遠至今未婚。出獄5年來,親戚朋友介 紹了五六個女孩。母親李璧貞的要求從單身 無子,到“帶一個丫頭也行”;從身體健全, 到“有點兒殘疾也沒關系”,卻都沒成。周遠 的婚事成了李璧貞的心病。
2016年春節,李璧貞帶周遠回湖南老家 相親。為了方便和女方聯系,表姐給他買了 智能手機。周遠不會用微信,表姐替他回復。 一次參加流水席,周遠坐到相親對象旁邊, 整頓飯下來沒說一句話,也不幫女方夾菜。 臨走前,又漏接了幾個電話。女方反悔了。
李璧貞責備他不會與人溝通,他沒好 氣,“我l8歲的時候你怎么不說讓我找女朋 友?現在成天催?!币惶焱盹?,周遠和親戚 喝了幾杯酒,李璧貞勸他戒煙戒酒,注意保 養身體。周遠一下瞪起眼,轉頭對同桌吃飯 的親戚說,“她管我抽煙,管我喝酒,我快50 歲還沒日到逼,都是她害的?!?/p>
他至今記得22年前遇到那個女孩的場 景。1996年底,周遠去探視住院的大哥周嶷, 在急診室遇到了她,正與一個男人吵架。男 人走了,她站在角落,劃亮火柴,吹滅,扔在 地上。周遠問,“干什么呢?”女孩不說話。 那時已經夜里12點多了,他又問,“你家住哪 兒?”還是不說話。周遠和她閑聊起來,末 了問,“到我們家去吧?”女孩點頭。
她在周家住了三天。周遠讓女孩睡臥 室,自己睡客廳。他帶她去旱冰場,兩人拉 著手滑冰,這是他們最親密的時刻。女孩說, “我們結婚吧。”
晚上周遠又去醫院看大哥,再回來,女孩 已經不見了。第二天,女孩的父母帶著她找回 來,她母親說,“我們的女兒腦子有點兒傻?!?周遠說,“我覺得不傻,你們不要總罵她?!?/p>
沒過幾天,周嶷去世。轉年開春,大姐 周寧又患了癌癥。其間,周遠幾次想去女 孩家,但他待業在家,很久沒有收入,又擔 心空手去不好,猶豫間幾次都沒成行。半年 后,他被捕入獄。
3.一天,李璧貞把上門采訪的我堵在門 口,“不歡迎不歡迎,出去出去?!蔽毅读?,她 邊往外推我邊說,“你們怎么把娃娃教成這 么一個娃娃!”我才反應過來,她在模仿當 初去學校領導家打聽周遠被抓緣由時受到 的待遇。時隔多年,這句話仍然讓她情緒激 動,“(當時)真的想死了?!?/p>
1997年5月17日晚上11點,警察把周遠 從伊寧三中的家中拷走。李璧貞記得,周遠 對她說,“老娘,我沒事?!彼€未緩過神,跑 到窗口,看到兒子被警察押進一輛面包車。 車門關閉,開走了。
據周遠回憶,警察將他帶到警局的地下 室。刑訊了四天三夜,他最終被迫承認白1991 年起在伊寧市發生的38起傷害女性案件。
偵查階段,周遠被帶到案發現場進行指 認,眼神猶疑。采訪期間,我見到其中一名辦 案民警,他說,“我還覺得冤呢,都想開個新 聞發布會?!焙髞淼亩绦胖校屛易⒁饪?人的眼睛,“做賊心虛,眼神游離就是最主要 的表現”。
周遠被抓后,李璧貞找樓上的領導詢問 情況。對方沒讓她進門,“你們兩個是怎么 教育娃娃的,怎么教出這么一個娃娃!我們 學校就毀到你們兩口子手上。先進單位沒有 了,生源也沒有了!好在我們是教育單位, 如果是工人單位,早把你們家砸掉了!”
周遠的父親周佩是伊寧三中歷史老師, 李璧貞在學校收發室工作。直到副校長告訴 她,周遠捅了女孩的下體,李璧貞才知道兒子 涉嫌的是什么罪名。她很驚訝,不敢反駁,怕 被人說包庇。丈夫說,“我們也有女兒,如果真 是他干的,打掉(槍斃)了我們也不收尸?!?p>
周遠被押送到看守所時,正值飯點,有 人挑兩個大桶經過,滿是臟乎乎的湯水,漂 著菜葉。周遠想,大概是喂豬的。進了號子, 門上的窗口打開,外面把他剛看到的“泔 水”倒進來,這是他們的午飯。后來吃多了, 他知道了這道菜的名字:“水上漂”。
周遠很快接受了看守所里的規矩,他幫 號長洗澡搓背,放風時給老犯卷煙、按摩,參 與獄友們的牢騷。老犯在上鋪吃蠶豆,剝掉 的皮遞下來,他接著解解饞。他仍挨打,不管 干得好壞,對方總有由頭。他從沒想過反抗, “你們愛咋樣咋樣吧,我進來也不是來喊冤 的?!彼X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只要忍過這 一陣,真兇抓住了,早晚能出去。
在看守所待了3個月,從春天到盛夏,他 從地上換到了床上睡。按資歷,他有了當號 長的資格,但他拒絕了。給新犯過堂時,他 先講道理,“給你升堂,也不是我要弄你,但 該走的程序要走,沒辦法?!比缓笞屝路副镒?氣,一拳打上去。
周遠被捕后兩個月,《伊犁日報》刊發報 道,捅傷女性下體的惡性案件已破獲。周遠被 捕述成“校園幽靈”:“5月16日晚上,周遠坐 在電視機前心不在焉地看電視,流氓的邪念 又使他蠢蠢欲動了。次日凌晨4點左右,他閃 入漆黑的雨夜里開始實施罪惡計劃。”流言 不斷發酵,兇手從三中學生變成三中青年教 師。還有人說周佩“背地搞化學藥品”—— 周遠把迷藥—撒,女生便失去知覺。周家大女 婿聽信謠言,說,“流氓老爸生出流氓兒子”。

鄰居老鄉家的女兒常去周家,親密地叫 李璧貞外婆。出事后,孩子還想去周家玩,她 母親卻不讓了,“不許去!他們家有流氓?!?/p>
夫妻二人無從辯解。李璧貞躺在沙發上 流淚,周佩默默陪著。李璧貞說,“老周,我們 死吧?!敝芘寤卮?,“行。”技校的同學趙玉鋒 上門來找周遠,兩口子不愿多解釋,“沒有這 個人了,你走吧?!?/p>
李璧貞年輕時要強。頭胎生了女兒,她 暗暗發誓,“就算生到死也要生出兒子來!” 二胎生了兒子,她讓丈夫對外聲稱仍是女 兒。等到一次全體大會,李璧貞帶著未滿周 歲的大兒子一起去,當眾給兒子把尿。周家 生了兒子的消息傳開了,她感到揚眉吐氣。 不久,她又生了周遠,兩個兒子還小,都在身 邊,這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在二兒子成為“流氓”的半年前,大兒 子剛剛去世。李璧貞咽不下這口氣。她要為 兒子,也為夫妻倆證明清白。
4.在看守所,聊起案子,有人說,“你這個 是要被打掉的”,周遠不信。他認為辦案過程 全是作假,一點兒也不怕。他只是不明白為 什么懷疑到自己頭上,“我要是偷了三中一 根針,這個案子我都認”。
8月7日,接受訊問時,周遠對檢察官說, 所有事隋我都沒干過。11月27日,法官第一 次提審,讓他講事情經過?;氐教栕?,他突然 感到委屈,夜里默默掉眼淚。有人起夜發現 了,勸他不要哭了,“辦案就是那個樣子?!边@ 是周遠唯一一次流淚。
與此同時,類似案件再次發生,每隔幾 個月都出現新的受害者,三中老師逐漸意識 到周遠可能是清白的。第二年8月,這些案 件的真兇霍勇落網。李璧貞找到公安局,遞 了個條子給黃某某,“真兇抓到了,好好審霍 勇。周遠和霍勇都是你辦,你要查清楚?!?/p>
回到家,李璧貞對周佩說,“霍勇抓住 了,要是能把兒子放出來,道個歉我們就認 了?!彼龔男〗邮艿慕逃敲癫慌c官斗,知 錯就改還是好同志。周佩頭一次反對李璧 貞,“你就認了?我們兒子沒有犯罪,就是關 一天都不行!”
半個月后,周遠被一審判處死緩。收到 判決書,周遠看著安到自己頭上的7起案子, 帶著笑對號子里的人說,“看上去像得很,像 那么回事?!?/p>
此后兩年,案件被兩次發回重審。第一 次重審,周遠在法庭上喊冤,說自己受到刑 訊逼供,法官宣布休庭調查。再開庭時,法 官說,警察否認打人。周遠賭氣,不再開口。 “反正我怎么說你們也不信?!蓖徍?,他被 判無期徒刑。
第二次重審時,李璧貞通過報紙聯系到 上海律師,律師找到周遠的一份不在場證明。
1995年10月18日,伊犁州下了第一場 雪。一兩天之內,積雪超過10厘米,煤炭需 求驟增。幾天后,周遠接到了朋友許勇軍的 邀約,讓他到霍爾果斯幫忙卸煤、賣煤。直到 1996年春節返回伊寧前,周遠都和許勇軍吃 住在一起。
正是在此期間,1995年11月11日凌晨 6點,伊寧三中女生宿舍又一次發生兇案,一 張姓女生被刀刺傷。這起案子后來也算到了 周遠的頭上。許勇軍寫了份書面材料,但未 被法庭采納。周遠又從無期被改判死緩。
2000年底,終審改判周遠無期徒刑,他 也無所謂了。12月5日,號子門開了,遞進來 一個袋子,上面印著“三監”。周遠竟然感到 高興,和大家握手告別,“監獄起碼人多些”。
5.李璧貞和周遠在烏魯木齊的房子朝向 西北,只傍晚時有昏黃的陽光。四盆一米高 的綠葉植物,葉尖枯黃打卷,枯葉吊在莖干 上,但還頑強地活著。2016年4月,申訴近 19年后,李璧貞被確診肺癌。前后化療7次, 身體大不如前。
做完腫瘤切除手術后,李璧貞住院輸 液,周遠在旁照顧。有一會兒藥不往下滴了, 按鈴也沒人來,李璧貞便叫周遠去找護士。 他不愿麻煩別人,說出口的話卻生硬難聽, “我去找誰啊,我去把國家領導人叫來吧,你 也要看到人家的難處,人家也不是為你一個 人服務的!”
李璧貞罵周遠是“牲口”。她對記者說, “我下半輩子什么也沒吃上,什么也沒享受, 就為這一件事活著。兒子多活一天,我就少 活一天。他的生命是用我的生命壘起來的?!?/p>
兒子被困監獄15年,李璧貞卻說,“我這 個勞改院,不比他住的那個輕松?!?/p>
李璧貞所指的勞改院,是她的上訪之 路。周遠的命運,本該隨著_2000年的終審而 塵埃落定,但隨著母親不斷上訪,又一點點 兒迎來轉機。李璧貞記得上訪的種種細節, 仿佛一直生活在那里。
2003年,李璧貞第一次去北京,借住在 小兒子周敬的同學家。她去了最高人民法院, 又聽人說上訪要去人大,直接找去人民大會 堂。武警攔下她,告訴她不在這里,她出來見 人就問,“我家有冤案,我要上訪到哪里去?”
后來她去國家信訪局,有人告訴她,“要 是有人問你去哪兒,你就說回家?!崩铊地懘?過一條胡同,兩邊停著很多車,三三兩兩的 人站在路邊抽煙、擦鞋。果然有人問她去哪 兒,她故作鎮定,說回家,快步走過。進入大 廳,排在新疆窗口,她看到有人被拖走,喊 救命。身后排隊的人突然問她,“你是哪里 來的?”她本能地回答,“伊犁來的?!焙髞?她想起來就后怕,“也許那人只是不抓伊犁 來的吧,新疆那么大?!被氐街芫吹耐瑢W家, 她看到樓下有公安局的車,還是很緊張,問, “是不是來抓我的?”

她時刻擔心自己行蹤暴露、受人迫害。直 至無罪判決后,她仍不肯回伊寧市長住,怕 “被他們整治”。她去法院催問國家賠償的進 展,沒見到人。回來便心神不寧,懷疑他們看 到媒體報道,生了自己的氣,故意躲著不見。 她還特意囑咐我,不要寫周遠對未來的安排, 她擔心政府知道了,不給他分配工作。
為了得到最高法院院長的親自接訪,她 從前一天中午就在法院門口等,夜里睡在地 上,第二天終于獲得了面見的機會。她訴說 時,后面排隊的人紛紛催促。李璧貞不得不 提高聲音、加快語速?!拔覐囊晾缰輥恚且?寧市人。我的兒子叫周遠,他被冤枉判了無 期徒刑,真正的犯人被抓到后都招供了,他 們不愿承認自己判了冤假錯案就草草把那 人槍斃了……”這樣的訴說不知重復了多 少次,她的大嗓門就這么練出來了。
為了提高效率,李璧貞把申訴材料裝訂 成冊,取名《新疆周遠、霍勇真假兇案》,三 百多頁。她對每一頁了如指掌,判決書上的 文件字號,她能脫口而出。
在早期的分工里,丈夫在家負責理論 研究,把一本《刑事訴訟法》翻爛。孫女樂 樂在旁聽多了,剛會說話時嘴里就念叨, “刑訴法、刑訴法”。
上訪的人中,李璧貞年紀較長,案子又 大,大家都服她。他們也認為李璧貞最冤 枉,給她出主意,勸她到法院門口跪下來申 冤。她不肯,“要跪也是他們給我跪,我怎么 能跪他們!”李璧貞到信訪窗口排隊,去得 頻了,接訪的小姑娘沒好氣,“你怎么又來了 啊?”她心里不滿,又不敢發脾氣,只能賠 笑臉,“對不起啊,打擾你了?!?/p>
申訴結果久等不來,李璧貞開始尋求 媒體的報道。她是“上訪戶”中與眾不同的 那個,一位接訪過李璧貞的記者寫道,“老太 太們爭先恐后地給我遞材料又介紹情況,架 勢已經非常流利嫻熟,只有李璧貞站在一旁 說,等她們講完我再講。”
有次,她感到走投無路,坐在路邊,放聲 大哭。路人問怎么了,她沒力氣回答,把案卷 材料遞給陌生人,轉身走了。事后,小兒子心 疼她,說,“媽你不要管了?!崩铊地懻f,“你還 是不懂媽媽啊,我必須要管。不管的話,我到 你爸那里沒辦法交代?!闭f著又落下淚來。
李璧貞胼手胝足,辛苦終于沒有白費。 2008年,她寄往政法委的信得到領導批示, 轉到新疆高院,促成了2011年的再審,撤銷 了原無期徒刑的判決,改判15年有期徒刑。
2016年底,最高院發布再審決定書,督 促新疆高院再審。案件到了這一步,只差一 個觸發再審的條件:新證據。李璧貞委托的 律師調查到一項重要證據——終審及第一 次再審判決認定的“小白樓案”,指控周遠 通過陽臺進入女生宿舍。但事實上小白樓 從未有過陽臺。法庭認定周遠無罪,周遠終 于重獲清白。
此后,李璧貞仍舊不依不饒,要追究辦 案人員的責任。接到判決后,李璧貞努力說 服記者去公安局、檢察院采訪,幫她施壓, 推進追責的流程。
她對沒來新疆的記者不滿意,“都是找 當事人說兩句,其他新聞里面找兩句,就成 了自己的稿子,沒有深度,沒人看的!”周 遠陪同一位小王記者去200公里外的新源縣 采訪獄友熱依木,一來一回要兩天。李璧貞 得知后,生了小王記者的氣,“有時間去那么 遠的地方,沒時間去公安局嘛!給他(熱依 木)打個電話采訪就行了嘛!我看他就是 想游山玩水來了!”
但也有位讓她特別滿意的記者。最初 幾天的采訪中,她數十次提到《財新》記者 王和巖是個好孩子,“小王是雪中送炭??!” 王和巖為周遠和李璧貞寫了第一篇深度報 道。她單獨提到小王的時候,特指王和巖,似 乎別的記者都只是錦上添花。另外一位《三 聯》的記者也姓王,這個小王在她的喜愛列 表里排第二,“膽子很大的,昨天就去了公安 局、交管局?!?p>
周遠還在監獄時,曾勸李璧貞,不要上 訪了,沒有用。李璧貞火氣立時升起來,隔著 接見室的玻璃喊,“沒有用也要告,為什么不 告!為什么不告!”李璧貞指責周遠不懂 她的付出,又在意他還說過“你去北京上訪 也不是走路去,是坐火車去的嘛”,認為這更 令人心寒。
李璧貞回憶這些時,周遠坐在對面的小 板凳上,一直低頭玩手機,口斤到這里突然抬起 頭,說,“她就是想達到混淆視聽的目的。她說 的這些,我不反駁,就等于承認。我要反駁,就 是讓你們(記者)參觀兩個傻逼吵架。一個 老傻逼,一個小傻逼?!彼鹕砘胤块g了。
后來,我問周遠是不是真的覺得母親不 辛苦,周遠說不是,“我能獲得自由,都是母 親的功勞?!笔聦嵣?,周遠對不同的記者多 次承認過母親的偉大。他轉發過一條朋友 圈,《14億中國人都要致敬的偉大母親璧貞: 為兒子申冤昭雪20年矢志不渝》,半個月后, 他還特意告訴我,這篇文章被刪了。
6.周遠想用國家賠償金和獄友熱依木一 起做生意,李璧貞堅決反對。她決定為兒子 爭取一份穩定的工作,有社保,再找個老婆 生孩子。周遠不屑,說那是“可憐巴巴、偷偷 地、悄悄地活著”,我問他,那你想要什么樣 的生活?他沉默了幾秒鐘,站了起來,口氣 輕快,“創自己的業唄?!?/p>
我問他具體想做什么,他在狹小的房間 里走來走去,“具體干什么我不知道。等手上 有錢了看嘛,干什么都可以嘛。”
又有一次,我問他以后的打算。他坐在板 凳上,用手里的紙巾擦桌子,又把手機放到桌 角,—遍遍側頭確認是否對齊,似乎在維持什 么秩序。他始終沒有抬眼看我,“那就做好繼 續打工的準備唄。干就干吧,死了算吧?!?/p>
現在與未來令他緊張又焦慮。周遠每和 我聊半個小時,就要出去抽一根煙,再眉頭 緊鎖著回來。反而,講述牢獄生活讓他輕松 得多,他時而走到門邊比畫牢房送飯的窗口 大小,時而起身模仿看守所里“打烤包子” 的動作。他從不講自己挨的打有多疼。
李璧貞教過周遠訴苦的方法——要痛 哭喊冤,“你有一點兒疼,說成特別疼也沒關 系?!敝苓h分外反感,“事情要被你搞壞的?!?/p>
在看守所,他曾被關過一個星期禁閉。房 間里有一張床,一個報紙大小的天窗,余徒四 壁。他被三條皮帶綁在床上,戴著腳鐐,最多 只能半側身。床板上有洞,大小便解到地上, 屋內臭氣熏天。周遠覺得時間過得真慢,每天 睡睡醒醒,無事可做,只能盯著那塊報紙大小 的天空。他也不記得當時想了什么,只記得井 蛙觀天這個成語,以及下雨時,會有人來蓋上 毛氈。隔壁也關著人,偶爾喊,“你怎么樣?沒 事吧?”周遠就喊,“沒事!”
熬過7天,回到號子,待遇不一樣了。獄 友優先讓他洗澡,饃饃和菜湯讓他吃個夠。 他成了有資歷的老犯。
后來周遠轉去監獄服刑。他所在的新疆 三監是重刑犯監獄,大部分犯人都是死緩、 無期,罪行有盜竊、搶劫、販毒、殺人、強奸。 有一次,周遠和一個殺人犯起了沖突,對方 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按在桌子上,周遠瘦弱, 掙脫不開。獄友張威看到了,大喝“干什么 呢”,對方才放開。
周遠始終覺得這些人“平平常常,不是 我們想象中的青面獠牙”。他認為人不分好 壞,只分抓和沒抓。有天中飯,周遠帶我和張 威見面,聊起獄中的事情,他說,“里面也不 是人間地獄嘛!”張威氣道,“你難道覺得 那里面是人間天堂嗎?”
周遠聽說了張輝張高平叔侄的冤案,張 高平在監獄里拒絕勞動、整天喊冤。周遠不 屑,“那是勺子(傻子)干的事隋”。他在獄 中,只在新獄友問起時才說自己的冤枉。偶 爾勞動時不由自主地想起來,他會立即停下 手里的活,提醒自己,不要想,不要想。
最初幾年,監獄組織給家人寫信。干部 給出模板,周遠老老實實地抄寫,“一定積 極改造,爭取早日出獄”。后來有了親情幫 教活動,周遠和母親坐在一張桌上吃飯,聽 監獄領導講話。他囑咐母親,“如果一會兒 讓你上臺講話,你就說讓兒子積極改造。” 漸漸大家知道他有文化,思想匯報都找他 幫忙寫,給幾根煙。
2007年5月16日,三監搬遷,周遠又見到 了外面的世界。高樓大廈他在電視里看過, 但一座又一座的高架橋讓他驚訝。車上有獄 警看管。我問他有沒有想過逃跑,他感到不 可思議,“怎么可能那么想!”
他想起,曾經有個負責燒鍋爐的犯人, 藏在一卡車爐灰里面企圖逃跑,幾天后被發 現死在灰堆里。監獄組織圖片展,周遠看到 了他被爐灰熏黑的肺。他還想起另一件事, 自己被抓后一年,三中家屬樓里曾發生一樁 年輕女性被殺害的命案。他覺得逃過一劫: 幸好已經被關起來,否則殺人的罪也栽到自 己頭上,就真的要掉腦袋了。
他曾在搬生產原料時被砸到手指,縫了 兩針,由于安全事故扣掉2分。那半年他沒被 評上勞改積極分子,無緣減刑。還有一次,他 被鐵屑劃破腳腕,流血不止。他不想張揚,把 煙灰彈到傷口上試圖止血,止不住,只能告 訴干部。送去醫院,縫了三針,幸虧沒扣分。 上廁所也必須時刻互相監督。周遠偶爾獨自 去廁所,一路溜邊快走,左右張望,卻仍被發 現過一次,扣掉3分。
新監舍里,周遠住在門口靠墻的下鋪。 那是監控的死角,周遠得以擁有私人空間, 偶爾悄悄在床邊抽煙。每天早上9點半,他和 獄友排隊唱著出工歌去干活,晚上7點排隊 唱著收工歌回到生活區。他是鉗工,每天裝 配、過扣、修毛刺、上螺絲。一年四季對他來 說沒什么區別。
但秋天比較值得期待。工房后面是一片 菜地,種著西紅柿、黃瓜、葡萄、李子。每到收 獲時,周遠混在干農活的隊伍里,偷幾個瓜 果,藏到工房柜子里,那是難得的美食。周遠 還用自己隊里種的菜,和其他隊換來食鹽, 另有人負責把青西紅柿、黃瓜、包菜腌成咸 菜。工房運輸原料的司機也是關鍵人物,周 遠總是幫他跑腿、留意清點貨物。201()年的 一天,司機給周遠帶來一只燒雞,他悄悄和 獄友分吃了。一切都在暗地里進行。
服刑的最后幾年,周遠不再做鉗工。因 為他機械識圖學得好,頭腦清楚,干部安排 他當“二調度”,負責寫流程、看圖紙、派任 務,有自己的一間辦公室。獄友把零件做廢 了,給他送煙,求他幫忙找料重做,他能幫就 幫。他還要記考勤,但有人不來他也不宣揚, 私下里問。
周遠“從來沒讓他們操過心”。到后來, 干部信任他,減刑需要的材料,找他們說一下 就給。在監獄11年半,周遠一共減刑三次,第 一次從無期徒刑減到有期徒刑19年,第二、第 三次各減了1年10個月。出獄前幾年,減刑 名額減少,監獄為了提高服刑人員積極性,將 “親情電話”的頻率從半年一次增加到每月一 次,但效果并不好。與早日獲得自由相比,電 話里親人的噓寒問暖顯得沒什么價值。
7.出獄前,周遠把自己訂閱的數十本《象 棋研究》、《棋藝》雜志交給工廠的工人馬師 傅偷偷帶回家,約好出獄后去取回。他在監 獄里的愛好只有象棋。樓道里、籃球場,他一 有空就鋪開棋盤,搬著小板凳和人對戰。他 數次拿過全監象棋比賽的第一、第二名。象 棋比賽一般在春節期間舉辦,采用淘汰制, 周遠每年都是最晚回來的那個。有一年當眾 頒獎,周遠被喊到名字,上去領了第一名的 獎品——一副象棋。獄中有位上海的陳老 師,曾一直是冠軍,一次和周遠下棋,對他說 “你的棋不行”,周遠敷衍兩句,不愿和他爭 辯,之后比賽便贏了他?!霸瓉砟切┑谝幻?被我擠下去了,很不情愿?!敝苓h難得露出 驕傲的神態。
回到家后,他常常在附近的象棋攤耗一 整天。剛開始是看,漸漸有機會下上幾盤。一 次棋逢對手,他和棋友下到夜深。圍觀的人 散了,李璧貞多次打來電話催,周遠都搪塞過 去。不知不覺天亮了,圍觀的人又聚集過來。
年輕時他偏愛“當頭炮”,現在卻喜歡 “仙人指路”(第一步走卒/兵),他說是進攻 性弱了。他又很快學會了用手機下象棋,李 璧貞總能聽到周遠房間里傳出的“紅方! 黑方!”他的收藏夾里全是象棋視頻。
他還去新華書店,買來棋譜、殘局研究。 這次去伊寧接判決,他順手把外甥的一本 《2007年全國象棋個人賽對局評選》帶回來 了,“反正他也不看,這是一本棋書。”他把 棋書整齊地收在幾個盒子里,每次看完,再 仔細放回去。
那本三百頁的《新疆周遠、霍勇真假兇 案》,周遠卻從來不看。“我的案子我還不知 道嘛!案卷里的都是假的!”唯一一次和 母親去北京上訪,在律師家住了一個月,他 仍是出去閑逛,整天整天地在小區里下棋。
他去伊寧西大橋下尋找曾經全市最熱鬧 的棋攤子。十幾張桌子擺在路邊,給攤主老漢 幾毛錢、一塊錢,就能下一天。年輕時,周遠 幾乎天天去?,F在棋攤子沒了,周遠猜測攤主 “人都死掉了”。他又去農四師附近找,剛坐 下來沒多久,有人喊他“三三”,周遠沒認出 來,“你是誰?”原來是他一同長大的發小, 胖了許多。周遠卻沒怎么變,入獄時60公斤, 現在還是60公斤。發小不知道他的案子,只 以為他出了遠門。周遠也一直沒告訴他。
他也在棋攤認識新的人,聊熟了便問他 們有沒有活干。2012年6月,他聊來了伊寧 蓋房子的工作,下半年,在烏魯木齊的棋攤 認識了建廠房的工頭和安裝天然氣的老板。 他棋下得好,不悔棋、不發脾氣,對方愿意給 他機會。2014年,他跟著一個棋友去石河子 打工,做建筑地基的鋼筋籠。

2016年,周遠去南疆打工。他用角磨機 切割水渠的管壁,角度沒掌握好,角磨機失去 控制飛出,刀片擦到他的右臉頰。四五厘米的 傷口血流不止。休,息一個星期后他照常干活, 右臉留下一道明顯的傷疤。工友攛掇他去跟 老板要補償,他要了2000塊錢,不再追究。
戈壁灘上有玉石?;畈幻Φ臅r候,周遠 跟著工友一起去找玉。無垠的荒野,除了胡 楊和沙柳,寸草不生,地下卻有寶藏。踢開地 面的沙礫,周遠發現一塊巴掌大、半月形的 石頭,一面隱隱透著綠色。拂去浮土,用手機 的手電筒照,通透性好,是玉石。拿回宿舍, 放在床下。他已攢了不少。其中有一塊近黑 色的石頭,似乎是墨玉,但太大了,帶不走。 有工友回家,床下留著大大小小的石堆,周 遠去“撿漏”,沒看到入眼的。最終他和大多 數工友一樣,舍棄了床下的那堆“寶藏”,只 帶了半月形的玉回家。他沒打算賣,偶爾拿 出來摩挲,似是懷念那段充滿希望的日子。
8.出獄第二天,周遠去打公用電話聯系獄 友,在路上碰到比他早出獄半年的張威。張 威很高興,給他接風,把他帶到商場,試衣 服、照鏡子,還買了手機。又叫了幾個朋友, 帶他去吃飯、唱KTV。周遠第一次進KTV, 默默坐著,不說話也不唱歌。朋友悄悄問張 威,“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兒勺?”
另一個和周遠密切的獄友熱依木也已 出獄,住在距離伊寧200公里的新源縣,周 遠去找過他。熱依木比周遠大3歲,出獄后 很陜結婚生子,縣政府給他安排了保安的工 作,他家還有草場可以牧牛羊。熱依木同情 周遠,卻不知怎么安慰?!拔掖_實做過壞事, 坐牢是應該的,心情調節得比較好。他沒做 過,卻平白坐了這么多年牢,要是我也受不 了?!眱扇顺聊睾染?、抽煙。
平反以后,高中同學李宏帶周遠和我去 伊寧特色民族街區吃飯,周遠比在家松弛了 許多。聊天、大笑,談起伊寧的歷史如數家 珍,“林則徐就是流放到伊寧,現在伊寧還有 林則徐紀念館?!钡揭翆幍臐h人街吃飯,我看 到街邊標牌上的維吾爾語,認為是由阿拉伯 語演變而來。周遠立刻糾正說,是突厥語演 變來的。這些都是他在獄中文化課上學到的 知識。一本《新疆的歷史與發展白皮書》,他 能全部背下來。
他知道王蒙曾在伊寧勞改,也了解村上 春樹總沒得上諾獎;提到新聞的標題黨現 象,他心領神會地發笑;批評國產電影難看, 他補充道“電視劇更差”。
然而回到現實生活中,他仍是缺乏基本 技能的“落后分子”。李宏操著熟練的新疆 口音漢語,和維族人寒暄、說笑,他熱悉每一 條街道、每一家老店。周遠沉默地跟在后面, 像第一次來的游客。漢人街對他來說,還是 二十幾年前那個露天的大集市;在公安局附 近的六車道大街上,他完全迷失了方向。
他偶爾試著接觸新東西。手機里裝了一 款“約會吧”應用,有三條新消息提醒。周 遠向我展示,一個名叫“隨便看看”的女孩 發來消息:“你喜歡裸睡嗎?”周遠可以選擇 喜歡或不喜歡。他解釋,“這都是格式化的消 息。”他點了喜歡。過了很久對方回復想和 他聊聊,他點“獲取聯系方式”,進入了付費 界面。周遠沒再繼續了。
最近一年,周遠每個月都要去醫院給媽 媽開藥。2017年12月的一天,他走進住院部 醫生辦公室,沿墻一圈辦公桌,醫生都在對著 電腦忙。沒人問他,他也不說話。突然,像想 到什么似的,他從包里掏出一沓單據,走到一 張空桌子前翻找病歷。旁邊坐著的醫生抬頭 瞥了他一眼。找到后,他快速翻看,隨即仰頭 看天花板。他把病歷放下,掏出醫??ê途驮\ 卡,翻來覆去地看??上厦鏇]寫著該找誰、 第一句話該怎么說。旁邊的醫生又瞄了他一 眼。他進來5分鐘了,始終沒有開口。
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醫生,周遠迎上 去說要開肺癌的藥,但說不清楚母親吃什么 藥,吃了多久,只是雙手遞上就診卡,“這里 都有?!贬t生在電腦上操作,給他開處方。
到繳費處,五六條隊伍讓他犯了難。他 走到最里面,又走出來。好不容易排到了, 卡里余額只夠開一種藥。周遠打電話給李璧 貞,皺著眉一個勁兒說“不行!不行!”排 在后面的幾個人盯著他看,嘖嘖表示不滿。 掛了電話他很生氣,撂下一句“不給她搞 了”,快步走到大廳門口。想了想,又折回去, 念叨著先開便宜的那種藥。但看到要重新排 隊,他放棄了。在醫院附近吃過午飯,周遠還 是決定回醫院。排了20分鐘,交完錢,取到 藥,他的表情終于輕松下來。
那天之后,烏魯木齊接連下了幾場雪, 雪停時霾就籠上來,終日不見陽光??範幐?一段落,李璧貞閑了下來,整日躺在客廳的 床上看手機。我去了十幾次,起初她還坐起 來迎接,后來干脆躺著和我打招呼、聊天。
周遠把我迎進門,徑直回房間,隨后屋 內傳出象棋解說視頻的聲音。他有時特意出 來問我某些手機功能如何使用,李璧貞在旁 瞇著眼睛諷刺,“你看他智商低的呀,手機玩 得還不如我。”
9.2006年7月6日,周佩突發急癥,上午 送進醫院,下午就不行了。不知病因,李璧貞 認為他是被周遠的案子“氣死的”。僅僅停 靈一天,李璧貞便把丈夫安葬,又去了北京。 “他們把我們弄得家破人亡,我就算拼上命 也要把案子翻過來?!?/p>
李璧貞一直崇拜丈夫。她小學只上了三 個學期,識字讀書大都是受了周佩的影響。 剛來新疆時,她總坐在教室聽他講高中歷 史,或翻看他的備課材料。
結婚前,母親對李璧貞說,你沒文化,周 佩是站講臺的,你在家要勤快一點兒?;楹?, 周佩連衣服都沒讓她洗過。
李璧貞出去上訪,周佩還會打水給她泡 腳。每天她出門前,他都囑咐,外面找廁所不 方便,先解個手再走吧。
上訪回來,她都要對老周念叨去了哪 里、發生了什么,說著說著就能安穩睡著。丈 夫去世后,她睡前還要自言白語念叨幾句, 好像老周還在身邊。
她身邊極少人知道周佩去世的消息。她 說,她不要沒有作用的同情。有親戚問,老周現 在退休金多少?她按原來的數字加上每年的 增長,說三千多。她甚至沒跟兒子說。直到周遠 出獄回到家中,李璧貞說,去看看你爸爸,周 遠走進臥室看到遺相,才知道爹不在了。
周遠對父親的記憶不多。周家蓋房子, 周佩帶著幾個兒子打土塊。周佩鏟土,和上 水和粗鹽,拌勻成泥。周遠幫著把泥填進模 具,用鐵絲拉平,拍實。之后從模具里摳出 來,曬干。周佩借機教育兒子們,“要好好學 習,要不就是干力氣活,累得很??忌洗髮W, 就能舒舒服服做個好工作?!?/p>
父親愛帶全家拍照,周遠看到合影,總 把照片里的自己剪出來,藏在床褥下面。所 有照片都收在三中家屬樓的地下室。李璧貞 外出上訪后,地下室遭賊,都沒了。
周遠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獄中。 2006年6月,探監時,李璧貞講申訴的進展, 周佩在旁叮囑兒子,注意身體。周遠記得父 親腿腳不便,蹣跚走了。之后再會面,都是母 親一個人來,總是哭。
2012年5月22日上午,周遠接到通知,時 間到了。他脫下穿了15年的“勞改皮”,換上母 親送來的襯衫、牛仔褲。褲子的質地有些硬、 略緊身,他穿慣了纖維質地的寬松勞改服,感 到很別扭。出獄前一天晚上,周遠和獄友聊到 兩三點鐘,獄友拿出可樂和零食給他,他拒絕 了,“我現在吃這些都是浪費,你們留著吧?!?他把自己的被褥、囚服、鞋襪、臉盆…….所有 他在監獄中“擁有”的東西都分給了獄友。
出獄時,周遠兩手空空,“一片紙也沒帶 出去”。幾個獄友的電話,他硬記在腦子里。 送他出獄的干部和他閑聊,說,“你媽真夠厲 害的?!北O獄大門打開,母親向他招手,“兒 子,走吧?!敝苓h跟上,沒有回頭。李璧貞緩緩 講著她來探監時迷路的經歷。在戈壁灘的某 處,她坐過了站,找不到路,站在渺無人煙的 荒野里哭,“老周啊,璧貞走不出去了,你怎 么不來幫幫我???”
那是一條筆直的石子路,筆直生長的 楊樹分列兩側。周遠直起身來望向遠處,左 右都是看不到邊的戈壁,路向前延伸,似乎 沒有盡頭。曾經止于高墻的視線,終于開闊 了。母子二人并肩走了半個多小時,周遠一 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