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楠
在熱播清宮劇《延禧攻略》中,富察皇后頭上佩戴的絨花吸引了廣大網友的注意,而劇中的這些絨花正是趙樹憲用蠶絲夾嵌銅絲制作而成的……
城市是靠記憶而存在的,人和故事構成她的靈魂。
南京老城南,升州路與中山南路交界處,有著一條大隱于市的巷子,白墻灰瓦,一串串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標記著南捕廳十九號——甘家大院。
這就是著名的“九十九間半”——清代中國最大的平民住宅甘熙宅第,距今已有二百多年。它如一位老者,歷經榮華,又目睹滄桑。
榮華,絨花。趙樹憲的絨花工坊,就坐落其間。
這門古老的手藝,最早可追溯至武則天時期,后在曹家三代江寧織造的苦心經營下,將云錦的邊角余料變化出花樣,清代康雍乾三朝為巔峰。在曹雪芹筆下,絨花是能讓大觀園的姑娘們爭風吃醋的,“宮里作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兒”。
歲月流轉,這門盛極一時的手藝如今也走到了傳承的邊緣。已逾花甲的趙樹憲,被認為是這項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最后手藝人。驀然回首,是眷念亦是擔當。
我與絨花,是“先結婚,后戀愛”
提起絨花,趙樹憲形容他和絨花的關系是“先結婚,后戀愛”。
1973年,19歲的趙樹憲被分配到南京工藝制花廠。那時,手工業改造早已完成,南京絨花改變了以往“家庭手工作坊式”的生產經營模式,轉為小規模的工廠化。
“工廠有相當規模,僅絨花一個門類,就有40多位員工。”趙樹憲說,能夠分配到南京工藝制花廠,原因之一就是他“本就是老城南人,家住的離制花廠很近”。
沒有任何美術功底,也沒有手工藝技術基礎,甚至“對絨花也沒什么最初的了解”……年輕的趙樹憲大概不會想到,此生,將會與絨花緊密結合在一起了。
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他只覺得是自己“運氣好”。時值“文革”后期,中國的工業生產力不足,大宗商品打不開國際市場,反倒是老舊的工藝美術制品“墻里開花墻外香”,成為了當時為數不多的能夠出口創匯的商品。
工藝美術行業因此成了當時社會的“香餑餑”,工資比其他行業高半截,絨花廠享受著各種政策上的優惠,手藝人也很受尊重,“很多人擠破腦袋想進來,拉關系,走后門。那可是傳統手工藝的一段‘黃金時期呀。”
在車間里,趙樹憲從最基本的“滾絨”開始學起,由于訂單多、勞動強度大,他每天至少要做七八百根絨條。
“手要長時間和銅條摩擦,初學的時候經常磨破皮,當時也沒有創可貼,就用膠布纏一纏。”他邊說著邊在給手上的一根絨條“打尖”,剪刀貼著手指快速修剪,穩健、精準,一派老手藝人的風采。
工藝美術行業的黃金期太短了
一起進廠的男同志后來很多都轉到了管理崗、銷售崗,而趙樹憲則著迷于技藝,在這段“拉郎配”的“婚姻”中,慢慢愛上了這門手藝。一段時間后,他開始越發不滿足于一道工序的重復制作,開始在整個生產流水線上輪崗。漸漸地,師傅帶徒弟,他成了廠里的年輕生產骨干。
“老先生們也愿意教我,他們看到一個年輕人來學絨花,都很高興。”趙樹憲回憶,“他們很用心,毫無保留地帶我。沒過多久,我便從流水線走進了設計室,成為知名絨花手藝人周家鳳老師的助理。”
絨花是一門程序繁復的手藝。從熟絨、染色、制作銅絲的初期準備,到制作過程中的劈絨、勾條、打尖、傳花、粘花等,每一項都有門道兒。
“其實,先生們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擔心絨花制作工藝的傳承了。”趙樹憲說,“那會兒,制花廠幾乎沒有了政策上的優惠,經營上開始走下坡路。到了20世紀90年代,鮮花已不再是稀缺品,純手工制作的絨花漸漸地被各種造型別致的頭花、胸花所取代。”
世事難料,趙樹憲口中曾經“那么多人擠破頭想進”的南京工藝制花廠,隨著改革開放大幕的拉開,在洶涌的時代浪潮中倒閉了,設計師和學徒們紛紛轉業。
“那段時間真的太短了!”趙樹憲嘆息,“從建國后至今,可以說,工藝美術只有那一個十年黃金期。我是最后一批進入南京制花廠的學徒,在那之后,就再沒有新人進去學習過。”
從制花廠下崗轉業,離開了工作20多年的地方,或許因為太熟悉,對趙樹憲而言,是無能為力,是疲憊,也有絲厭倦。
十年輾轉,
成為絨花最后的“守藝人”
之后,趙樹憲先后輾轉換了很多份工作,但始終沒有離開過南京。這期間,參與設計的一幅南京人文歷史地圖,還獲得了市級獎勵。他說,生活在南京這座古都之中,隨隨便便的一條街、一條巷都有著故事。
“缺少的只是說故事的人,就像絨花,缺少發現它光彩的人。”趙樹憲停頓了一下,抬起頭來看了看窗外。
從小匠到大匠,如今的趙樹憲是“手藝人”,更是“守藝人”。
在老趙這間十幾平方米的絨花坊里,三張操作臺就占據了大部分的面積,還有散落周圍的線圈、材料……墻上,則滿滿當當地掛著他的作品與證書。
屋外人來人往,屋里熙熙攘攘。
來參觀的人很多,在旁人的注視下,趙樹憲早已習慣了心無旁騖,他把剛剛“打尖”好的絨條搓捏成小圈,用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蘸點膠水,鑲嵌在一朵未完成的花心上。這一步叫“傳花”。
2006年,南京絨花作為省級非遺項目漸漸重回公眾視野中,人們驚嘆它的美艷,驚訝它的技藝。同年,趙樹憲被評為江蘇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兩年后,位于甘家大院內的南京民俗館則邀請趙樹憲在館內開設絨花工坊。
“離開的10年里,我雖然沒有特別地做過絨花,但當重操舊業時,還是拿起來就能干。‘絨花制作技藝就如‘南京話一樣,是我骨子里的,丟不掉。”
買材料、挑工具,在布置絨花工坊的時候,趙樹憲曾想過找廠里的老同事來一起做,但都無果而終,“本來學的人就不多,當年的流水線生產環境下,會全套手藝的人就更少了。再加上,老同事們歲數也大了,都得在家幫兒女帶孩子。”
跨界交流,探求傳統技藝新路
“想做一些以前沒做過的事。”他說,“以前在制花廠,為了經濟發展,適應出口需要,都是制作些固定造型的東西;而現在,我有機會嘗新,會時不時搞些時尚造型,試驗些新材料。”
在自己悶頭研究的同時,趙樹憲還經常與藝術界、設計師們交流,他坦言,這樣的跨界交流給了他很多啟發。一直致力于探索如何使絨花技藝符合當代的審美趣味問題的他,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對話中,思路漸漸清晰。
“就在2016年8月末,著名跨界藝術家朱哲琴來我的工坊,了解南京絨花,跟我學習技藝,一起探討絨花工藝的創新,很有成果的。”趙樹憲說,“可以看到,有越來越多的大腕來關心我們傳統工藝,并邀請開展項目合作,通過他們走出去,讓全世界的人知道絨花,這應當就是非遺復興的開始。開始就好!”
老趙常說,手藝是活的,人也是活的,何況還有像他們這樣的堅守者,在做著改變,做著創新。值得欣慰的是,近一兩年,兩個年輕學徒的加入,不僅分擔了他的一些制作任務,更讓他覺得后繼有人。
“他們沒有任何功利心,來我這里也是沒有酬勞的,完全憑借對絨花制作的喜愛。我跟他們說,學手藝是時間的積累,一定要基本功扎實。”趙樹憲微笑說,“這大概就是幾十年前,老先生們教我時的感覺吧,教他們,我是毫無保留的。”
談笑間,“滾絨”“打尖”“傳花”一朵嬌艷的絨花在指尖盛開,趙樹憲將制作好的立體絨花粘以串珠,他說,“粘花”是點睛之筆,讓花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對守藝人而言,能這樣默默守護這傳承了千年的絨花工藝,就是最實在的幸福吧。
(摘編自“鳳凰網”)